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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在往监狱的路上,倩容又在手臂上割出另一道伤口。痛,但她觉得是她应受的处罚。

  在这三天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无形的鞭,斥责着她的良心。白日,她挑最粗重的工作,可以几小时地擦遍修道院的长廊,可以跪在烈日下拔一天的草,直到柔嫩的双手红肿,细白的膝盖伤痕累累。可尽管累得快虚脱,夜里却仍不能成眠。她只要躺在床上,俞智威的脸就会浮现,愤怒的、控诉的,甚至调笑的、激情的,让她几乎疯狂。所以,她只能站起来走,一遍又一遍地走;只能跪在冰冷的地上,一句又一句地祷告。她知道,这仍不够的。她想到那些圣者,有人拿棘鞭抽打自己、有人睡在生蛆的朽木上、有人绝食饥饿、有人赤脚行在最蛮荒之地……那都是凌虐肉体,除去肉体的欲与罪,来达成精神上的超脱。她的欲与罪更重,于是她开始割伤自己,往往都是不自觉的,直到手腕、手臂出现那些红红的、细微的伤痕。

  “够了,艾薇。”凯莉修女痛心地说:“强暴是全人类的罪行,不是你的错,你无法承担的。就放开吧!去为全人类祷告吧!”

  “不!不是强暴,是我诱惑了他!”倩容哭着告解,“真的!真的!是我的错!”

  “不是你诱惑他,是撒旦的手呀!”凯莉修女说。连修道院的人都不相信她会做这种淫邪之事,她们怪俞智威、怪宗祥、怪赛马会,就是不怪她,还强调她的清白无辜。

  上帝呀!她甚至是忏悔无门呀!没想到再看到智威时,她的心又更痛苦一分。他坐在一张铁桌后,双手铐着,形容极为憔悴忧郁,与三天前的俊朗光彩判若两人,她好替他心疼难过。一看到她,他的眼睛里立刻闪出一道锋利,彷佛能穿心的箭,含着剧毒诅咒,射入她的眸子里。她不能动,四肢麻痹得毫无知觉,眼前氤氲成一片,直到无法看清楚,水里的一切仍充斥着炙人的电。她用手擦去泪,留下一抹淡淡的血红。

  “俞智威,我把我妹妹带来了,你可以交上字据了吧?纪宗祥说。智威只是瞪着倩容,他没必要亲手把字据给她。他只想再看一次她,看看这个害惨他的妖女,在那层纯洁高贵的面具下,是不是还透着淫荡妖魅的真本性?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今天的艾薇一身黑色的长袖洋装,长发束在脑后,使她苍白的脸更纤小、更楚楚可怜,一点都不像心怀邪念的人。这样的八月天,她不热吗?不,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当人人都期待凉风时,她彷佛是一朵黑色郁金香,刚从冷雾里走来。

  哼,她是故意的,她曾假扮成天真无邪的女学生,当然也会演出一个极为无辜的受害者。她又想迷惑他,又想混淆大众视听,真是可恶透顶!想到此,他压抑的怒焰又高扬起来,直想当她的面破口大骂,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字据上签完名字,“一个初夜权要卖三十万美金,或许你们可以去申请金氏纪录,搞不好还榜上有名呢!”

  “俞智威,你说话客气一点。我妹妹愿意来,是心存宽恕,给你一个方便,不是来受你侮辱的!”纪宗祥怒责。

  “我是实话实说,没有侮辱的意思。”智威冷冷的说。

  “最好没有,否则还有你的苦头吃!”纪宗祥威胁说。

  “哥……”倩容拉拉他的衣袖,她觉得有些昏沉,不是说好十五万吗?怎么成了三十万?但她问不出口。

  智威把字据仔细折成长条,然后若有所思地对她说:“我的脚扣在桌底,不能动,你必须过来拿。”

  他的脸看起来如此陌生危险,倩容无端地恐惧着,接近他就像接近一头受伤的狼……但她有选择的余地吗?智威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心中想着快、狠、准三个字。他要揭下她那美丽的表皮,让藏在里面的骯脏、污秽、恶毒、贪婪、邪淫……全都表露出来。

  就在咫尺,他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那一刻,千钧一发间,他的双手就捏住她的脖子,直往她的两颊推移,手铐深深地压住她的胸口。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旁边的人一下子失去反应。

  “你为什么要害我?你这骗人的魔女,到现在还想迷惑我!”他边吼边施压,“你没有道德、没有良知,就不要装出那一副天使的脸孔。你不配!你连妓女还不如,她们至少还懂得诚实两个字!你不懂,你只会说谎……”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赶来救倩容;但智威彷佛失去了理智,任人抓打,手就是不放开。他看到她细致的皮肤泛红又泛白,很意外地,除了本能的颤抖外,她并没有挣扎,像一个布娃娃般任他伤害;然后是她的眼睛,也没有抗争,只是蓄着泪,有一丝痛楚,却仍清朗得教人动心。脸涨红、唇发紫,两行泪流下来,智威看到涂在她脸上的淡淡血迹,干了又湿。

  怎么会流血了?他伤了她了吗?血从哪里来的?哪里来的?一个怵目惊心的感受,他手软了,理智也回来了。

  纪宗祥拿过字据,扶着妹妹,任众人去制伏那个疯子。“不要打他了,是我的错!”倩容要冲上去。

  “他差点掐死你了!”纪宗祥拦住她说。

  “我不管,如果他们不停,我就撕掉字据。”她说着要抢过那张纸片。

  纪宗祥领教过妹妹的蛮力,忙叫众人停止。事实上,不只智威有伤,连瑞奇警官在内的几个警察脸上都青青紫紫的。她再看智威最后一眼,他是那么地愤怒沮丧,她只能在心中悄悄地说声对不起。茫然地走出监狱大门,里外是两个世界,而她的人生也分成无法连结的两个部分了。

  天空如此之蓝,像她躺在修道院后山的,最爱看的蔚蓝,但如今却变得好刺眼,满溢出来,往她身上倾倒。她一个踉跄,重重往下坠,昏倒在监狱前的马路上。

  智威理过头发,刮过胡子,还没等医生的检查,就开了车往山上的修道院跑。他一路上猛踩油门,车子在颜簸不平的道路上晃荡不已。他不怕震、不怕撞,一心只想找到艾薇,他不能让她一句话没说就溜掉,他要看看她会用天使的声音,吐出什么污秽的语言来!

  红白交映的建筑在前,大理石的圣母圣婴像在望。他来萨城几次,都没发现半山腰这座典雅又美丽的修道院,当然更不会想到其中有一位女学生,会将他害到凄惨无比的地步。

  他在会客室说明要找艾薇时,接待的修女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他与十字架上的那稣对望几分钟后,一位胖胖的白人修女走出来。

  “我是凯莉修女。”她很严肃地自我介绍,又说:“你说要找艾薇,不知她姓什么?”

  “姓什么?”智威一时也糊涂了,他和敌人做战那么多天,又花了三十万美金,竟连最基本的姓也没有概念!

  他只有老实回 答:“不知道。”

  “那我就没办法替你传达了。”凯莉修女说。

  “不!不!很好找的。她是个中国女孩,很漂亮,像个瓷娃娃。”智威差点咬掉舌头,他干嘛形容那么多呢?

  “对不起,我们学校里并没有中国女孩。”凯莉修女直视他说。

  “怎么可能?她明明说在这里读书的!”智威惊讶地说。

  “这位先生,你跑到修道院来找一个姓名不清、学籍不详的女孩子,看来有点居心不良哟!”凯莉修女不客气地说:“我说没有就没有,请你离开吧!”

  智威自幼养尊处优、予取予求惯了,还没碰过这样的软钉子;但对方是一个穿白袍的修女,他能怎么办?而且这位凯莉修女看起来也不怎么有慈悲心,倒像个审人的女法官。

  艾薇一定藏在修道院里面!他穿过绿油油的草地,犹豫着。抬头恰好望见圣母雕像,她那温柔的表情,像是正在安慰他这迷途的孩子。不!修女是圣母的代表,她们不会骗人的,难道艾薇又说了一次谎吗?这有什么好意外的?他们演给他看的,原本就是一出大骗局。艾薇根本不是修道院的学生,也不是修女的候选人。天呀!他还蠢到往山上找,智商还真不是一般的低呢!那么,艾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到何处去了呢?他很气愤,满心的不甘与不平,但又有一种不该属于他的情绪,牢牢占据在心头,像是酸楚悲哀,很彻底的,形成一片挥不去的阴影。

  他下山的心情比上山时更差,极快的车速和极坏的路况,常使他弹跳到三尺之高,但他不曾有心情去注意自己到底撞了几次车顶。忘了医生的约定、忘了要回旅馆,车子直直开往广场,扬起灰尘、制造混乱,行人纷纷走避。猛煞车、猛关门,他像失速的火车头往酒店冲。

  “你看到中国人荷西吗?”他一靠向吧台就问。

  “荷西?早跑了!吧台老板边清酒杯,边说:“听说他敲你三十万美金?安东尼,你中人陷阱了。”

  智威不想谈他的耻辱,只问:“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向南?向北?谁晓得呢?这个地方,捞宝容易,找人难啰!吧台老板颇有经验地说。连这儿见多识广的老头都说不出荷西和艾薇的下落,可见他们计画之周详,智威气得抢过一杯啤酒就喝。

  “你还乱喝?不怕又被人下药吗?”吧台老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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