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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图’,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还有什麽真品?”王世贞叹息地说:“先父死得真不值得,为了一点私怨,一生的功业,就毁在严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轮到我爹了。”怀川悲痛地说:“严嵩一日不除,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惨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连累,而这就是我今日拦你的目的。我劝你不要到保田去,听闻严家的爪牙魏顺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你自投罗网,你这一去,恐怕怕是凶多吉少。”

  “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难,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锅,也要赶去。”怀川语气坚定的说:“而且,我还心存一丝侥幸,既不在朝为官,又削举人之名,他们还能定我何罪?

  “这可难说了,魏顺向来心狠手辣,为了邀功,什麽坏事都做得出来。你爹的直言犯了严世蕃的忌,你又与严鸿有过节,对记仇无德的小人来说,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绝办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怀川仍是坚持箸。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时,我在宫门外长跪好几日,仍眼睁睁地看著先父被杀,那种无奈之悲,无法尽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肠。”王世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你心在保田,乃人伦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义,又不愿见你涉险……我有个建议,南京离此不远,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吗?我不想多此一举。”怀川心意已决地说:“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祸福已由天定,我只盼还来得及救父亲一命。时间紧迫,已不能再耽搁,可否请你送我到对岸呢?”

  两人对视了半晌,最後王世贞拍他的肩说:“夏老弟,你好自为之吧!但切记,该忍时则忍,千万不要冒险或莽撞行事。”

  怀川点点头,太多的话梗在胸臆间,只能抱拳做无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阵穿天,王世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剑,据说严世蕃垂涎已久,这也是你的险境之一。”

  怀川低头看看腰间的剑,淡然一笑,“对於身外之物,我是不会留恋的,若能救我爹,就给他们吧!只是正义之剑落入邪恶之手,那还真是苍天无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图’不也如此吗?那些成名画及铸名剑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来的是一连串的杀戮,又做何感想呢?”

  这是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世间的宝物其实本无罪,但怀璧其罪,证明的是人那颗心的贪婪而已。

  篷船靠岸,怀川牵下马来。他不再说什麽,只是长鞭一挥,头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驰而去,空留达达的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贞伫立良久,感怀彼此的身世,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惆怅,闷闷地压在心头。

  事实上,他早就明白,人是烂不住的,不是吗?

  那令秋虫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著长江,沥沥落遍,也绵连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报恩塔、夫子庙、三山门……全都笼罩在蒙蒙丝丝的冷意中。   雨也洒向一楝浑身素黑的木楼,楼是独立的,位署偏僻,隐在密密的竹丛後;楼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层要经过十阶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极光滑乾净,漆新如昨日,没隙缝或坑疤,若不点明,没人猜得出它已历经二十年的光阴,唯一的可能是,它极少使用,并没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楼的底层放置了一些旧物,门几乎不打开,只偶尔在换季逢节时见见阳光、赶赶灰尘,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无光的屋内,也仅瞥到几件家具的轮廓,幢幢地难以辨认。

  一楼和二楼之间安了一块横匾,也是朴质的暗色木,写了沉谨的、郁静的三个字--贞姜楼。

  贞是贞烈,姜是女子,意即“贞烈女子的楼”。

  这“贞姜楼”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岁出阁,不到一年夫死,因不愿收养过继的孩子,十九岁回娘家守节,一上“贞姜楼”,就不曾再下来,一过二十载,岁月悠悠忽忽地过去。

  放在底层的,自然是她用过极短时间的嫁妆。

  “贞姜楼”建得高,曾经可眺望远远的湖景,但後来筑了更高的墙,便令它与世隔绝,只留顶上的一块天空,收纳箸飘来的云朵和流动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觉到一种静止的凝肃感,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撑著一把绘有雁子的纸伞,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岁的她,稚气全脱,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静,唇更柔美。

  穿著高屐的脚,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溅湿。

  她走到一排七个长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铜签敲著特有的暗号,然後等待著。

  这是孟德容和外界沟通的方式,几个女仆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区别。

  每隔两天到贞姜楼的日子,采眉总要事先沐浴清洁,而且食素,因为大姑姑对味道非常敏感。

  此外,斜梯上的二楼,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结过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内,唯有像采眉这样未经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许进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须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举止灵透、不沾俗气的,大姑姑才愿意见,而采眉是侄甥晚辈中,最受她喜爱的一个。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楼系一条绳垂落,动了三下,意即门已经开了。

  采眉收起纸伞,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脱下高屐,仅穿软绣鞋,接著,仔细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经够乾净了,她仍检视再三,连一点尘烟味也不许有。

  她轻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处走去,记得第一次走这十阶时,心里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这两年来才渐渐习惯。

  梯顶的门漆黑厚重,挂了一盘八卦图。采眉轻敲三下,再推门而入。

  屋内是意想中的冷清素净,冷清的是寡妇的命、素净的是寡妇的心,除了该有的椅几之外,就是佛坛团蒲,连墙上的如来观音图也青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色调。

  周围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著雕细格的壁牖,足够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

  另有一深蓝帘布,那是通内室的,是连采眉也不能涉足之处。

  德容坐在自己的长桌前,身穿终年不变的玄色袍子,头发梳成严密的髻,别著一支黑簪,脸上没有表情,彷佛隔绝了七情六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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