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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旭东站在床尾呜呜哭着,忽像幼年那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小男孩。

  以为妈妈会哀伤逾恒以至痛不欲生,但没有,比大家预期的要平静多了。

  转到普通病房后,妈妈镇日发呆,试着与她谈爸爸在家中书房猝逝的经过、丧礼的大小细节、爸爸头七曾经回家……她都没有特别表情,只是轻轻叹息默默流泪,不曾怨恨不甘或大哭大嚎过。

  这反应太淡然,不符合爸妈生前的恩爱情深,妈妈似乎太快就接受爸爸的死亡,令人有种奇怪的不安感。

  是不是因为药物呢?药物减缓身体上的痛苦,也使神经线麻痹,整日昏沉沉的,连心理上的痛苦也一并减轻了?无论如何,少一个肺又插管的妈妈,也没有大哭大嚎的体力,再来一次乍闻爸爸死讯的状况,怕就没命了。

  就维持这样,或许他们很幸运,还能保住妈妈。

  “我梦见你爸爸了。”这一天敏贞突然对女儿说。

  终于--旭萱期待又害怕,等着妈妈说下去。

  “我走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天灰灰的,黄土路,有一些人走来走去,都不停下来也不交谈。”敏贞断断续续说:“我看到你爸爸在前面,好高兴叫他,他却不回头……一下子,人就不见了。”

  “爸爸大概没听见吧。”旭萱安慰说。

  “怎么会?他以前是连我远远咳嗽都听得到。”敏贞喘息一会说:“一直以为我会先走,你爸爸一次一次拉住我……没想到先走的却是他……他没有预计到,我身体太弱,哪有力气拉住他……”

  这是妈妈第一次话中对爸爸有怨怼,若有压抑在心底的丧夫之痛,旭萱希望她能一并倾泄出来,闹一阵哭一阵都可以,但她不再多说,只轻轻闭上眼睛,十分疲累的样子。

  稍晚的时候辰阳来了,除了接来放学的旭晶和旭东,还带来冲洗好的丧礼照片,是妈妈要求看的。

  “你确定适合我妈妈看吗?”旭萱问。

  “我请的是专业摄影师,取的每个角度都很慎重,我特别交代过的。”

  辰阳正回答,小憩的敏贞张开眼皮说:“照片来了吗?”

  被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递过去。敏贞坐起身,一张一张放在床上看,果然照得庄严隆重,甚至堪称美丽。

  当绍远的遗照出现时,敏贞手剧烈颤抖着,这四岁即相识,生命纠葛相缠四十余年的人,真已不在她身边二十八天了吗?

  “妈,我们以后再看吧!”旭萱哽咽说。

  “不,我要看完。”敏贞坚持。

  他们把话题集中在丧礼的过程和宾客,因为绍远在商界人缘好,由南到北有不少专程赶来祭拜的朋友,把大礼堂内外挤得满满的。

  “很好,你们做得很好,办得很风光,我就放心了。”敏贞点头说。

  “是冯伯父作人好,来的人和送的花圈,比原先预计的多一倍。”辰阳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呀……”敏贞叹息说。

  依然淡淡的,没有哀伤欲绝的哭。旭萱收好那一叠有着棺木、灵堂、遗照、坟墓、白幡、麻服的照片,仿佛死亡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又梦见你爸爸了。”敏贞说。

  旭萱忙完五七祭拜后,赶来医院,和看护阿姨交班。

  “还是上次同样的地方,多了一个小摊子,你爸爸坐在那儿吃面,冒着白色的烟……”敏贞这几天换了新药,呼吸顺畅很多,说话较不费力。

  “然后呢?”旭萱热切问。

  “我走到他身边,他像不认识我,继续吃他的面。”

  “妈没有叫他吗?”

  “不知为什么,我发不出声音。”

  “也许爸爸要你安心,告诉你他很好,因为他和你已在不同世界了,所以他看不到你。”旭萱心疼说。

  “是吗?”

  “为了让爸爸在那边安心,妈妈要努力把身体养好,江医师说只要妈妈肺部够强不再靠机器,能进步到用小氧气筒,就可以回家了。”

  敏贞勉强笑笑,闭一闭眼,换了个话题。

  “我听姨婆说,这些天来家里、公司事,都是辰阳在帮忙?”

  “就这一段时间而已。”旭萱保留说。

  “看来他对你颇有心,分开一年多了,还恋着旧情。”

  “不是恋旧情,他是因为和爸爸的交情才帮忙,我还担心叔叔、舅舅他们太过依赖他了,以后会有麻烦。”

  “你很不信任辰阳呀!”

  “不是不信任,而是他的商人性格,没有利益的事情他不会做太久。”

  “你这脾气真像我,当年我也不信任你爸爸,认为他要夺我黄家财产……后来证明是我多疑心。”敏贞叹气。

  “辰阳不像爸爸,爸爸重情重义,深爱着妈妈,愿意为妈妈做任何事,但辰阳不是这种人。”

  “但辰阳却是爸爸选的人,一直是他最欣赏的后生,希望你嫁给他……他

  其实是怕你太累……要你有好依靠……多想想爸爸的话……”敏贞声音愈来愈小,眼皮下垂,长时间的谈话令她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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