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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她习惯了,和所有的白衣天使姐妹们一样,学会将自己放在客观的距离外,不再陷入病人的悲喜剧中,并领悟南丁格尔的那段话:护理“是一种科学,是一种看顾的艺术,是上帝的法则”。

  所以,身心能治,个人的命运却是治不了的。

  然而,对秀平和敏敏这对母女,她仍多了一份超越职业的同情,心再度被触动,也许是同为年轻女性幸与不幸的对比,又也许是美梦难圆的无奈吧!

  尽管表面上善于劝慰打气,晴铃并不真正了解苦难,因为本身并没有经历过。

  世间悲剧,若不落在自己头上,说的永远比做的容易。她曾经想,如果她处于秀平这种情况,能更坚强、能应付得更好吗?

  敏敏玩累了,眼皮慢慢垂下,晴铃看时间,也该回卫生所了。

  “有空多带小敏敏出去晒太阳,对你和孩子都有益哦。”临行前她再三交代。

  “我会的。”秀平说。

  屋外已经大片阴影斜盖,这巷窄的违建之区,阳光特别容易消失。晴铃正要上脚踏车时,后座的旭萱手指着说:“看!抱我的叔叔!”

  右前方快到小路的转弯处,那位范先生正背靠着墙,头低垂,手里拿烟,鼻口吐烟,又云又雾的,罩得他四周一片蒙蒙茫茫。

  不会从头到尾都在这里抽烟吧?

  仿佛感应到什么,他往她们的方向看来,先丢下剩余的烟段,再用脚踩熄。

  “探访结束,你可以回去了。”晴铃露出惯有的专业笑容,加上陈家千金的淑女教养,有礼貌地说:“再见!”

  他根本不应,只手握成拳,摀住忍不住呛出的咳嗽声。

  嗯哼,连个基本礼仪都不懂……烟抽成那样,大概从肺到嗓子都熏黑了吧?

  不再睬理他,她脖子挺直,以比平日更优美的骑姿将脚踏车滑向左边来时的道路,像一只纯白的天鹅,嘴里甚至哼起芭蕾舞曲的天鹅湖。

  快近黄昏,门户内有煮饭的动静,行人也增多。当晴铃远远看到那片污水烂泥时,天鹅湖遏然而止,车也煞下来,还美个什么劲呢?怎么忘了还有这一关?

  她不自觉地回头望望,又找什么呢?难道还期待某个人来英雄救美吗?素昧平生,狭路偶遇,谁又真的理你了……

  好在没有等很久,附近居民经过,一看是卫生所护士,立刻热心帮忙抬车。

  过了泥泞地,晴铃加快脚踏车速度,在进入内巷主道时,耳畔突然传来断续的知……知……知,她叫:“蝉声!听到了没有?”

  “这边没有一棵树,不会有蝉,阿姨听错了吧?”旭萱说。

  晴铃竖尖耳朵,但再也捕捉不到。奇怪,今天是有点神经过敏喔!

  出了内巷,手表指四点三十六分。去赵家前后才两个小时吗?感觉已经过好久好久,可是也没有多做几件事呀!晴铃拍拍脸颊,是夏日午后的恍神吧,有点像做了一场梦方醒,又说不清楚梦里的内容。啊,好长的一天呀!

  他继续抽烟,地上一排烟尸,仿佛遥远,这情况如此熟悉,在那血染的江边村落,在仓皇奔逃的丛林,跨过的、匐匍的、绊倒的、厉喊的,都没有明天。

  现在依然没有明天,拼命从来处来,去处呢?终究还是灰飞烟灭这条路了!

  某处传来蝉鸣声,他头仍不抬,这只有秽水浊泥的地方,听了更似幻。

  要埋土多久才能唱一夏?三年、五年、十七年,出来了,却是更多的险恶。

  他想起那些郁魅溽热的夜晚,大束探照灯往树干猛射,受不住强光的蝉纷纷掉落,再烤成焦黄进入狂笑者的肚腹内,连叫的机会都没有。

  他终于了解蝉的感觉了,残忍死亡的明亮,不如地底安全的黑暗,放弃壳蜕,放弃振翅,放弃重见天日。诗人说:

  不要给我光

  我讨厌看见自己的影子

  第二章

  冲!冲!冲!

  晴铃穿过摩托车和汽车中间,顺利在红灯之前左转,如果家人知道她脚踏车是这么个骑法,一定会抓她回家,不许再出来工作。

  这也是近两年才练成的马路穿梭技术。需要时,人是有无限潜能的。

  以前在新竹家,想骑脚踏车上学,不是阻力太多,就是毅力不够,一直没学成功;结果到卫生所上任才两天,就骑得有模有样了。

  又闪过一辆汽车!自从政府逐步收回三轮车后,这些吃油吐烟的机器愈来愈多,在上下班时分,增加不少行路的危险。

  咦,这排新公寓已经盖好了?真快!她离开还不到一个月,先是参加台中的“山地保健宣导”研习会,又返新竹一趟,再回台北就觉得这个城市的改变。

  晴铃看看表,今晚的饭局肯定要迟到了!

  整个下午她都在“明心育幼院”帮那些院童剪头发、杀头虱,每个孩子包得像阿拉伯人似的。因为她赶时间,护士长还先放行了。

  走过中段一排违章建筑,在信义路和新生南路口又是红灯要暂停,一阵狗吠声引得她往左看,旁边停了一辆改装过的厢型车,车身写着“永恩医院”四个红字。她出外探访时偶尔会遇到的,一向都是司机老余开的车。

  她向前正要招呼时,却像撞鬼一样张大眼睛,这……这不是那天在赵家碰到的范先生吗?他怎么会在姨丈的车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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