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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都怪我,到最近才知道小蕾和家人失去联络,辞退工作的事都还没办完全就跑来了,你给了我最好的消息。”御浩当然不晓得他曾别有心思。

  他走到最底的一间教室,有一群学龄前的孩子正在画画,他看到小蕾了,他三年不见的小蕾!

  她似乎没什么改变,及肩的头发扎成一束,瓜子脸圆些,杏眼儿长些;而某些方面似又改变许多,如很有耐心地指导每个孩子上色,娇娇女的影子淡薄了,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从容娴定。

  她以前绝不碰孩子的,这转变是因为毫无准备就当了母亲吗?

  御浩不禁热泪盈眶——

  李蕾走向另一排时,抬头看见门口站著一个男子,那俊朗有神的眉目如闪电般直劈过她的心——天呀,是御浩吗?

  认定了是幻觉,又瞄到隐在后面的廖文煌,那就不是幻觉了……

  果真是御浩吗?她再也镇定不下来,恰好一节课结束,父母来领孩子,她心慌意乱极了,完全弄不清约翰、玛丽的往他们手里胡塞一通。

  “小蕾——”他也向她伸出手。

  不行!不是现在!

  她把工作服丢给助手,自己往边门冲出去,脑海里不断出现的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形——

  霭光暖暖的初秋暮色里,他埋首写文章心中正盘算要瞒著她去安娜堡,而天真傻气的她还心满意足地靠偎在他身旁,眼前一切风平浪静,不知道那晚将是永远的分离。

  没有话别、没有解释,什么都没有的戛然而止,是恋人最可怕的梦魇呀!

  中间已过三年了吗?她差不多忘记要如何和他说话了,愤恨怨骂太多了,娇嗔撒泼又不会了,世界整个翻转了要怎么办?

  她奔到员工才能来的小办公室,御浩不管也跟进来,男人脚程快,他一下抓住她的手臂,稍使个力道,她就转过身来撞到他怀里。

  这不是她少女时代偷偷幻想过的代表占有欲的好来坞式动作吗?

  但她此刻笑不出来,一碰到他的胸膛眼泪就喷决出来,且像受了极深委屈的小女孩般悲嚎大哭,哭她从十岁认识他以来每日忍下的害怕与忧伤……

  雨和泪,玩了十六年的游戏,那首歌唱著,多少次看见泪水从眼里流出,以为心中不再有阳光,给我一个答案,爱人,我需要一个答案呀!

  “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拥住她,哽咽不止地反覆说。

  “我……真的把……婴儿弄丢了……”她只哭得更悲痛。

  廖文煌静悄悄地合上门,不知何时,他的眼镜片上也一片白雾茫茫。

  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没说话,因为声音哭哑了,眼睛灼涩著,全身有种拧干后的疲累感,世界上有一个能让自己尽情哭到地老天荒的人是幸福的,虽然那个人多半也是哭的原因。

  御浩手握方向盘,断断续续叙述这三年,他如何兴奋地拿著纸巾信飞到华盛顿、为何在最后一刻选择不见面、以为有家人照顾的她会幸福快乐心情黯然地离开波士顿、辗转到柏克莱一位同情他际遇的美国教授那儿埋头苦读等等。

  回到她的公寓,她依然沉默不语,他轻声说:

  “从小被人夸奖聪明优秀、你心目中伟大英雄的我,把一切弄得一团糟了,是不是?你能原谅我吗?”

  “我想了很久,就归一句话,你们都认为我幼稚无知,凡事不必与我商量,不相信我能和你过苦日子,怕我拖累你。”李蕾语气带著凄然。“可是你看,我天天说要住六个卧室的大房子,但也能住一个卧室的狭小公寓呀!”

  “我们是把你当成禁不起风吹雨淋的小公主,所有决定都居于对你的爱护和不忍。”他由身后抱住她,叹口气说:“你知道吗?最初也是你这点看来稚气无知的脆弱深深吸引我,让我不自觉地爱上你。”

  “稚气无知的脆弱,却也让你离开我,让我失去了孩子……”那最痛的部份袭上心头,她说:“我弄丢了孩子,你一定怪罪我吧?”

  “我更怪罪自己,如果知道你怀孕,无论如何都会带你走的。”他低声说。

  李蕾拉开他的手,转身细细看他掩不住悲伤的脸孔,所有的悔恨误解错失怨怪,都抵不住这样的伤痛。

  她拿出心爱的婴儿画,放在他手市中说:

  “这是小舟刚出生一个星期,我用尽所有的记忆力来画了……我为他取名叫小舟,是因为小独木舟镇的时光和这条独木舟河……还记得你说的那句话吗?有一条很小的小溪,刚好划很小的小舟……他是不是很可爱呢?”

  御浩触碰著油彩,恨不能孩子骨肉活生地就抱在手里。他喑哑著说:

  “我们王家排字是‘永锡浩恩’,他是恩字辈,应该叫王恩舟。”

  “恩舟……恩舟很奇妙呢!”她试著将声音放得很平静,不露出一点悲意。“生他的时候,下了好大好大的雨,而且连下好多天,道路淹水了,森林也看不见。本来孩子一生下来,很快就有人接走,但因为那场少见的大雨,外面的人进不来,小舟就放在我身边大概有七天吧……他好小好小呀,眼睛常常睁不开,睁开了黑眼球就往上翻,我好怕他变傻,就一直唱歌给他听,让他眼球能定下来看我……他的肺部和呼吸都不太好,塞了鼻也哭不出来,我只好一直盯著他,鼻子小脸一皱了,就为他通气……我找小舟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平安活著,因为他好像生病了,我们的little canoe就自己独自流走了……”

  还是哭了,眼泪怎么流不完呢?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御浩眼角湿润,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慢慢黑了,李蕾因极度疲累偎在御浩怀里睡去,手握著他的手不肯放开,真的,她已经三年不曾好好睡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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