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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鬼,她脸色刷白,中邪般站著……

  李家搬来这栋日式平房时,为了采光良好,取前院相连的几间房当卧室。靠近后院的一间,因落单又暗影幢幢的,再宽敞也没人要住,便成了堆书的书房。

  自李蕾懂事起,四位兄姊就常灌输她关于书房的鬼故事。

  经日据时代,又经第二次世界大战,台湾各城镇留下的日式房子,在战乱和人去楼空的沧凉后,旧瓦老木中多少会流传一些阴怖的传说。

  李府的鬼是个日本男性,死于肺痨病,一缕幽魂常伫立于书房外的几丛细竹间,尤其凄风冷雨时最容易现身。

  在星月全无的黑夜,他若阴气足沛,还会把脸贴在书房外那排落地纱窗上,被痨虫蚀掉的眼鼻嘴耳皆呈大小窟窿状,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最爱吃小女孩了,吸得骨头滋滋响喔!”长五岁的小哥佑钧吓她说。

  多年后李蕾才晓得,这都是兄姊加油添醋编来唬弄她的。

  因为她是拖尾的么女儿,从双脚会走路起就满屋子乱闯,不但黏人缠人,还侵犯隐私如入无人之境,是大家见了就怕的麻烦精——结果不知谁先想出书房鬼故事,全家也因此有了一块不受么妹干扰的清静地。

  随著李家大孩子们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住校的住校,众人已逐渐淡忘那位痨病鬼时,李蕾却早根深蒂固牢记在心,对后院书房避之唯恐不及,视为与坟场同级之地。

  可想而知,被大姊姊关禁闭的这天,李蕾是吓坏了!

  偏偏台北夏季午后惯有雷阵雨,遥远天边雷电迸散,屋内陡然阴暗,风扫枝叶飒飒乱飞,某处有啪啪踏响,急慌慌的真如鬼魂即将飘杳而来。

  其实那只是落雨前,阿春匆忙收回竹竿晒著的衣服和板鸭所弄出的声响而已……

  又一道白电直劈,李蕾抱头缩窜到书房唯一的大桌下,再抬眼偷觑,恰见墙上挂著的曾祖父画像,头戴花翎官帽,身穿清朝袍服,目光冷冷凝视,是棺木里埋葬多年的腐尸神情——再加上窟窿流血的鬼,怎么办呢?

  如果伍涵娟在就好了!

  脑海浮现好友的身影,伍涵娟是不怕鬼的。记得她初来李家时,李蕾曾带她到书房和后院参观。

  “这儿闹鬼。”李蕾轻声说,并把故事叙述一遍。

  伍涵娟非但不恐惧,还走入书房久久不舍离开说:

  “这么漂亮的地方才不会有鬼,鬼住的屋子应该是墙壁倒掉了、乱七八糟的杂草和很多蜘蛛网,我家附近就有好几栋。”

  李蕾最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她们成为好朋友后,假日课余多半在李府一起玩耍,李蕾从没去过伍家。

  直到有一天中午,伍涵娟跑回家拿忘了带的作业簿,李蕾硬在后面追著,当气喘呼呼来到贫民区的伍家时,人却站在马路边傻了,进退都不是。

  那房子好小呀!甚至比阿春的厨房还小……正门是一块蛀裂的木板,窗户是几根粗木头,里面人的举动一目了然,李蕾怀疑进去后,可能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更遑论让客人坐下了。

  翘腿坐在长木凳上喝稀饭的打赤膊男人,热切地向李蕾招手并咕噜噜讲了一堆话,她惊得大退三步,直觉这是伍涵娟的父亲,超乎她想像的……

  应该说,这样的人、环境和生活完全在她的经验之外,与她外表相似如姐妹的伍涵娟竟成长于此,是她长到十岁来的第一个心灵震撼!

  伍涵娟沉默地走出来,没看她一眼;李蕾沉默地跟随,也不曾出声。

  以后,她们的感情一样好,或许还不懂世俗的贫富价值差距;至少李蕾是如此,不仅不嫌弃,还因著一种怜悯的心情,开始由父母的皮包、口袋取出一张张钞票,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让伍涵娟享用。

  李蕾由此渐渐体会出自家财富的妙用,轻易带来众乐乐的欢愉快感。于是除了伍涵娟外,钱还慷慨地布向阿春的孩子和所有同学们,也使她成为众人羡慕奉承的对象。

  这样的众乐乐有错吗——那些钱在李家根本是不值一提的零星小数,却被大姊姊指为小偷和说谎者,还关在书房里惩罚,她实在不懂!

  此刻她全身发抖连哭都不敢,只能手脚头拼命往胸口紧紧蜷缩,将所有知觉感官都封闭,努力与四周隔绝。

  竹林来的、棺木来的、坟地来的……去!去!去!别碰我!

  她钻了又钻至最微最小,当鬼靠近时,摸到的将是空空的躯壳,她的灵魂在最深处永远安全。

  “蕾丫、蕾丫——”

  昏去不知多久的李蕾双手使劲挥著,尖叫苏醒。

  书房已亮灯,大姊李蕴摇著她,阿春正收拾散乱在地上的书本。

  揉揉眼睛,前厅传来京剧的音腔,咿咿呀呀的幽转胡琴,有人颤悠拉嗓,如一条细帛绷至极限断裂了洒下许许多多花。

  还有哗哗哗的搓麻将声,姆妈的晚宴正热闹呢!

  “傻了呀?”李蕴拍拍妹妹小脸,拉她出桌底说:“关书房是要处罚你,要你好好反省的,偏在这儿给我睡著,还舒服成这样,气不气人呀?”

  李蕾萎萎的一张小脸。

  “会不会生病了?”阿春看那焦距不准的杏眸说。

  “病什么?她向来最会假装,你们一心疼她,前面的错事一概忘了,性儿就愈是蛮横,将来只会吃大亏。”李蕴将妹妹按在椅子上。“先吃饭,吃完了,我们再讨论你今天学到了什么教训。”

  李蕾看到饭菜,有点恶心想吐,筷子拿起又放下,一脸食难下咽的样子。但实在很怕大姊,便把眼睛瞅向阿春。

  “小小姐不爱吃排骨、板鸭这些硬东西,我去端鱼来,顺便蒸个蛋羹。”阿春忙说。

  “又不是没牙缺齿的七老八老,什么不能吃?”李蕴说:“阿春嫂,你到前头忙吧!夫人那儿茶水糕点恐怕早缺了,你就待在那儿招呼,顺便叫奶妈给旭儿洗个澡,小小姐就交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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