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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而这波烟是他的!在这法号及格格曲中,阿绚已经表明得很清楚,她……非他莫属!原本顾端宇还有许多犹豫,但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非带她走不可了!

  只是数百群众,又加上护守的禁卫军,他要如何“偷走”一个人呢?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典礼也接近尾声,正午钟响,太皇太后赐百花素宴。

  僧尼们有了挪动的机会,顾端宇才悄悄地走向女居士和道姑聚集的长廊底。

  或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阿绚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阳光下的他,话语声顿时消失,人影模糊,这大殿上,似乎就只剩他们两个痴痴相对。

  真是顾端宇,他真的为她而来了!她一步一步朝穿袈裟的他走去,眼中充满泪水,君心缚辗、妾意缠绵,她苦苦的呼唤,浪子终于回头了!

  他压抑住激动,只有眸子里吐露出思念的情绪。多危险呀!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男和尚、一个女居士,如何接近,又如何互诉衷情?

  阿绚停在台阶上,手扶圆柱,娇弱得似站不住脚!而顾端宇在另一边,想奔向她,却有太多人阻挡,两人相隔咫尺,却如面对一条浩瀚银河,千言万语无从诉起!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响动,人潮皆往他们的身旁流去,原来是十二面花旗要远飚,绳一放,天空一片色彩缤纷,代表一切厄运的离去。

  没有人愿意错过这胜景,太皇太后、福晋格格们和众僧众尼,甚至威武不动的禁卫军,全都屏住气息,仰头注视着蔚蓝的天空。

  顾端宇一个箭步上前,来到阿绚的身边,低声又急促地说:“我来了,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愿意。”她哽咽地说:“我等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唢呐声扬,十二四面花旗“啪!”地一放,迅速地如彩蝶般翩翩飞去。粉红桃花、绿色榴花、艳紫牡丹、浅白腊梅……又像一朵朵上了彩妆的云,尤其是那海棠飘得最高最远,也是它第一个化为零,消失在那无边无际的天空。

  人皆扬手指指点点的,直到最后一面花旗再也看不到为止。当热闹逐渐平息,原本在长廊底的阿绚和顾端宇,早已不见踪影,那斑斑的台阶上,空留一地碎乱的阳光。

  没有人发现阿绚的离去,直到黄昏时,有人点名“波烟居士”,才发觉三格格再也无处可寻了。

  至于顾端宇,因是游僧,没名没册的,他在天宁寺的来与去不曾引人注意,当然也就无从和三格格联想在一起了。

  所以,阿绚在花素宴上的离奇失踪,带来许多的谣言及揣测。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云游去了、有人说她被藏于某座佛寺中……最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人说她化为花魂,随着十二面花旗,飞到渺渺的云海间……

  整个北京城,只有靖王府的岱麟和芮羽明白,阿绚是被自南方来的顾端宇带走了。

  南方,一个烟雨蒙蒙,神秘难解的所在……

  尾声

  某个起霜的秋夜,自湖镇的格格堂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直叔惊吓的坐起,推推一旁的直嫂说:“有人来了。”

  直嫂揉揉眼睛说:“敢半夜这么敲格格堂的,全天下就只有一个端宇了。”

  他们赶忙披衣、拿蜡烛,穿过长廊大厅来到前门,拔下闩子,只见戴着皮帽,满脸风霜的顾端宇,扶着一个娇小的妇人说:“快!快!阿绚要生了!”

  阿绚?好熟悉的名字!他们还没弄清楚,顾端宇又说:“秦御医还在吧?快去请他来。”

  秦御臣是崇祯时宫中的大夫,在白湖隐居多年,是顾家的至友。

  直叔应声而去,当直嫂看到那痛苦不堪的小脸蛋,猛然想到,阿绚不就是忠王府的三格格吗?她怎么会和少爷在一起呢?

  “直嫂,阿绚痛成这样,会不会有事?”顾端宇抓着她便问,完全失去平日的沉静。

  “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的。”直嫂忙着安抚他们。

  “没有错,你不要紧张。”阿绚咬着唇,忍着痛说。

  “我怎能不紧张?你一向娇贵,又经过一路奔波,我真不该带你到安徽去的。”顾端宇自责地说。

  “是我舍不得离开你的……”阿绚说着,又是一阵痛传来。

  直嫂看他们一句为你、一句为我的,根本是恩爱夫妻,而顾端宇一向冷峻疏离,何曾表现得像现在这样温存软语,脆弱得像要哭出来的大男孩?

  直嫂拍拍他的肩,“三格格不会有事的,我会让娃儿平安出生的。”

  在烧完水,阿绚也喝了点糖粥补充力气后,秦御医匆匆赶来,满头白发的他,还来不及寒暄,就忙着照顾待产的阿绚。

  顾端宇坚持要留下,他紧握住她的手,任她啮咬捏揉,看她娇柔的身子饱受折磨,心都要碎了。

  “阿绚,忍耐一不,再忍一下……”他不停地说。

  天方破晓时,一个健康的男婴出世,在哇哇声中,阿绚痛昏过去,顾端宇急得根本顾不得要看幼儿。

  待秦御医用特制的药方灌进阿绚的嘴后,她才又幽幽转醒,疲惫地问:“孩子呢?”

  直嫂已将孩子洗净包好,交给阿绚,当阿绚看见那红皱皱的小脸时,充满爱意地笑了,然后,顾端宇的脸色也才放松下来。

  “我猜这应该是顾家的第一个孙子吧?”秦御医说:“我真没想到端宇也有成家的一天。”

  “可不是嘛!”直叔抹着眼泪说:“我家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的。”

  顾端宇这才记起要招呼秦御医,虽然不愿离开阿绚,但礼貌仍要顾到。

  在吃着早餐的稀粥小菜中,他们谈到一些旧事故友,秦御医慨叹着附近许多归隐之士,又渐渐为清廷所徵召,入朝为官去了。

  他说:“或许是明亡太久,二十多年了,大家早就忘了崇祯帝自缢的惨事,眼看着不如自己的人功成名就,内心总不是滋味;又为着下一代的前程,也不得不出来酬酢一番,这种媚清忘明之事,亦是时势所逼呀!”

  这正是顾端宇几年来,在南北奔波中唯一的感慨,就如无名近日疾病缠身,论佛经的时间反而比谈天地会多,他们这次到安徽来,就是探查到崇祯四皇子朱慈焕的下落,却没想到朱慈焕早就已经结婚生子,只想平安的度过一生,对反清复明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这些都不足以为外人道,顾端宇只说:“据说,这位康熙皇帝少年老成,对笼络人心是很有一套。”

  “大清皇帝越能干,我们明朝就越没希望。”秦御医说:“台湾方面的郑家,你还有联络吗?”

  “还有,但隔个海,作用也不大。”顾端宇照实说。

  这伯侄两代,又谈了一会儿时事,秦御医才告辞。

  顾端宇带着沉重的心情,一进房里,见到熟睡的妻子和儿子,精神才稍稍振奋,至少他还有他们,不是吗?

  他仔细端详那张小小的脸蛋,说要反清复明,生的儿子却有满汉血统,这不就是个天大的矛盾吗?

  他轻轻的托住襁褓中的小人儿,只见小人儿皱着眉,打个大呵欠。

  顾端宇笑了,这个小小的新生命,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当时他多意气风发,以天下为己任,每天认真地拿命去搏,不知削了多少肉、流了多少血,也笃定自己必会为反国而悲壮地赴死。

  却没想到会遇到阿绚,又奇迹似的有了这个小人儿,即使仍带着一身的落拓失意,也好好地活了下来。

  自从有阿绚相随,他们的生活更隐密,几乎是剑胆琴心,相忘于江湖。至于南北运河的帮会,实际的工作都已交给正当壮年的潘天望。

  他凝视儿子的模样,被醒过来的阿绚看到,她轻声唤他。

  他俯下身吻她一下说:“谢谢你给我一个可爱的孩子。”

  几天后,他们去祭拜顾家的祖先,顾端宇正式向父母介绍说:“爹、娘,这是我的妻子阿绚,而我手上抱的,是你们刚出生的孙子顾汉亭。”

  他们一家三口,捻了香,三跪又三拜。

  在汉亭满月以后,顾端宇又立刻携妻儿离开格格堂,往东而去。

  “少爷,你们要去哪里呀?”直叔在后面追着问。

  “处处都有我们的家。”顾端宇豪气的回答说。

  “你们还会回来吗?”直嫂不舍的哭着问。

  顾端宇迟疑一会才回答,“就看我们缘深或缘浅了。”

  未来也许是在山巅水湄、也许是在大城小巷、也许是在礁屿孤岛,一匹飞马擦肩而过、一叶扁舟隔江相望,会看到似曾相识的人。

  偶然之间,仍可以听见人们传唱着——

  月漉,波烟

  情深处,断云残水总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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