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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斯亦天。”母亲笑。“别起来,我先拿衣服给你换,一身汗别又着凉。”

  “不要紧,”一听亦天来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翻身就下了床。“我自己换,你先出去。”

  “我约了医生等一会儿来,我怕你不能出门。”母亲退出去。

  母亲永远是母亲,一点点小病还约医生来。

  她迅速换衣服,胡乱的梳梳头,好在刚才洗了脸——因为发烧吧?她的脸看来满布红云,似一脸的羞涩。

  推门出去,看见亦天坐在那儿。

  他用眼光迎着她,深深沉沉的眼光。

  “伯母说——你病了。”他说。

  深深沉沉的眼光中,竟让她看出了关怀——他是关心她的,否则他不会来,是吧?

  “是——发烧,昨夜可能着凉。”她摸摸额头。有丝甜丝丝的尴尬。

  这样不算太整齐的样子给他看见了。

  “昨天还好好的,”他说:“可是——我说的事令你不安?”

  他不但关怀还了解,真的。他一语道破呢!

  “也许是,”她又摸模头发。“昨夜发了好多噩梦,四点钟就醒了,很不舒服。”

  “我——不该告诉你。”他摇摇头。“我说过——做局外人比较好。”

  “我不介意发烧,也许不是局外人局内人的关系,”她咬着唇。“我很——担心。”

  他凝望着她,眼光更是柔和了。

  “真的,我很担心,”在他强有力的眼光下,她垂下了头。“这件事情——怎么解决呢?”

  “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他轻叹一声。“我一路追查只想寻求真相,替父亲洗脱冤枉,我没有想过真相寻出之后的事。”

  “可是——我想到了。”她吸一口气。

  “你——”他好意外,好意外。

  “真相寻出后有两个可能性,”她慢慢的,有条理的说:“如果——伯父清白,那么陈先生的上司必然有罪,反过来说,伯父可能有罪。”

  “我不介意谁有罪,我对父亲极有信心,我们父子都不会是出卖政府的人。”他慎重说。

  “那么——还不明显吗?”姮柔叹口气。“陈先生阻止你追查,是不想真相被查出。”

  “那——”他呆住了。

  “他可能早已知真相。”她摇头。“你父亲那伙伴,他的上司——是有罪的。”

  “如果是这样,我更要追究,”亦天的脸上掠过一抹暗红血色。“爸爸——不会自杀!”

  姮柔闭上了嘴,因为这件事她无法分析了。

  “爸爸不会用古剑自杀!”他重复一次。“他是被别人害死的。”

  “一切—一要有证据。”她悄声说。

  “我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受到别人阻止。”他的神色坚硬如磐石。“但我坚持——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有人阻止——你想会不会真相被消灭?”她问。

  “我知道有这可能,”他点点头。“但我始终相信正义在人间,公道在人心,不可能真正被消灭。”

  姮柔思索半晌,终于说:

  “真相找到后——又如何?”

  亦天呆怔半晌,然后慢慢摇头。

  “我——没想过。”

  “认识你们这一年时间,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打打杀杀始终是犯法的,”她由衷的说:“虽然可能没有人制裁你们,但——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但是父亲的冤枉,他的无辜死亡,我不能不理。”

  “可能——寻求更理智和温柔的方法了?”她问。

  他又凝望她半晌。

  “你认为我做得不对?”

  “不——不是你的对与错,”她考虑半晌,犹豫—下。“我只是担心。”

  一霎那间。他紧绷的脸上松驰了,柔和了。怎样的一句话?她只是担心!

  “姮柔——”他想说什么,却又留在唇边没有吐出来。

  “谢谢你——这么说。”

  这不是他想说的话,绝对不是。

  “我不需要你谢,请相信,”她为自己鼓起勇气。“你被不快乐的往事拖得太久、太累。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是有快乐的。”

  他怔怔的望着她,世界上是有快乐的?她想表达什么?她想告诉他什么?他只是望着她,没有出声。

  “而快乐——是要自己追寻的!”她再说。

  她已尽了最大努力的坦白,直率了,他该明白,是不是?他该明白。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出声,她甚至以为他今天可能不再说话了。

  “总之——谢谢你,姮柔。”他还是说“谢”。

  上帝!这不是说“谢”的时候,这件事也不是一个“谢”字可以表达的,他怎能只说“谢”呢?

  “不必客气。”她透一口气,心中有莫名的失望。

  他竟只说“谢”字,是不懂?或装做不懂?

  “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很多事我都想不通,”他说:“我又固执,不通的事我就算穷一辈子之力也要弄通,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她明白什么?他根本什么都没说,她明白什么?

  “做事,我喜欢—件件的做,做完一件才做第二件,这是原则,”他又说。但——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女人。“一件做不完,永不做第二件。”

  “这——又为什么?”她不得不问。“不能同一时间做两件事吗?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我——没有考虑过,我觉得做事要专心,即使有时间,也不该分心。”他说。

  “这个道理很怪,以前我没听说过。”她摇头。

  “我是个怪人,很难相处,我知道,”他又似在叹息。

  “我只有伙伴,只有手足,没有朋友。”

  “不是没有朋友,会不会是你——拒绝?”她反问。

  他脸上有怪异之色,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拒绝?”他似在自问。

  “是——像当年——白翎?”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说出来是极自然的。

  他看来像受了震动,好半天回不了神。

  当年白钢——真和他有一段什么故事吗?

  “不——她与我——没有关系,”他突然醒过来。“以前我们曾同事,但加起来谈的话不超过十句。”

  “友谊不以说话的多寡来划分。”她说。

  “那——以什么?”他反问。

  “感觉。”她说。说完自己也吓一跳。

  他的脸色又在变化,但很快复原。

  “我想——对她我没有感觉。”

  “但是从她的语气里我感觉她有。”姮柔说。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他皱起眉头。“而且——她伤了我们不少人。”

  “你们也伤过她。”姮柔说。

  “是。”他点点头。“是我亲自伤她。”

  “啊——”姮柔大吃一惊,他亲自伤白翎?

  “是——就是上次你也看见的那家舞厅哩,”他说:“那时——我们敌对,她伤许志坚。”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她有个感觉,事情——是他们自己弄坏了的。也许不是他们自己,是立场问题,派系问题,总之——哎!原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她感觉得到,白翎对他很特别。

  “很遗憾。”

  “遗憾!为什么?”他不懂。

  既然他不懂,她也不说了。还没开花,他们已把这幼苗连根拨起,不可能有结果的。

  说出来也枉然。

  难怪白翎不快乐,难怪当初白翎对姮柔极不友善,人家都是女人,现在姮柔都已明白。白翎的感情还没发芽已死去,白翎很可怜!

  “也——没什么。”她不答他的话。

  她想到了自己。她现在是什么立场?是敌是友?他心目中是怎么想?

  会不会——她是第二个白翎?

  想到这儿大吃一惊,脸色也大变。第二个白翎?

  “你——怎么了?”他始终凝望着她。

  “没——没有。”她又觉得头昏眼花,四肢乏力,刚才忘记的病情又涌了上来。“我——不舒服。”

  “我扶你上床。”他真的扶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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