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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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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慢慢从身边溜走,屋子里漆黑一片,李颖没有开灯,思烈也没有,他在卧室里做什么呢?夜已深,初春的寒意仍重,只穿着晨褛的李颖缩在沙发一角发抖,她觉得冷,好冷,那不只身体上的冷,那冷发自内心,从每一个毛孔渗出来。 她已抹干了眼泪,她已平静下来,奇异地,她竟想到了她的小说,想到了《陌上归人》,很自然的,一个结局就跳跃在脑子里,那样写——该是合情合理,不会前后格调不统一,不会格格不入地怪异,是的,该那样写! 有了结局,李颖的心灵更平稳,踏实了,她抱紧了双臂,深深吸一口气,听见壁上的钟敲了六下。啊!六点钟了,黑夜已过去,天快亮了! 就在这个时候,卧室门开了,思烈在黯淡的晨光中走出来。经过了痛苦自责的一夜,他的眼眶深陷,失神又憔悴,却平添一抹令人心碎的木然呆怔。 李颖凝望着他,心中翻腾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这是她惟一爱过的男人,爱得心力交瘁,爱得难以自拔,她把自己的全心全意,自己的灵魂、身体全交给了他,她曾告诉过自己,无论在任何痛苦、艰难、困窘的环境下,都要伴着他走完人生的道路。她曾发誓,无论在如何不得已,甚至不堪的情况下,都绝不离开他,放弃他。他们的感情是生命、灵魂的结合,他们——他慢慢地、沉重地走到她面前,他的视线没有一秒钟离开她的脸,他的脸色平静,眼中却充满了无奈的痛楚。 “我——”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再无生气。 “你等我,五分钟!”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迅速地走回卧室。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知道他的心意? 五分钟,他木然呆立在那儿,动也没有动,仿佛他只是一具会移动的躯壳。 然后,她出来,已换好了牛仔裤和短大衣,手上还提了一只小箱子,就是她提来的那一只。 “我预备好了!”她低声说。 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转身,看见她手上的箱子,也不言语,默然替她接了过来。 他们真是心意相通,灵魂相接,然而—— 打开门,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乘电梯到楼下,在管理员诧异的眼光下,走出大厦。 他沉默地开着车,她沉默地坐着,经过了芝儿的死,经过了昨夜的挣扎,他们都已平静——不,与其说平静,不如说麻木。麻木的心已在痛苦、自责中老去。 汽车驶到阳明山下,天已大亮,思烈没有直驶上山,他转入了后山山脚下。 晨曦照射在梯田上,纵横阡陌间全是淡淡金辉,薄雾悄悄地溜走了。 车刚停妥,她已跳下车,什么也不说地往山坡小路走上去,她走得很快,这次她不必细听,也能感觉到他跟上来,不是他的脚步声,而是那熟悉的洁净的男人气息。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一口气走上了半山腰。走得太快,她已开始喘息,鼻尖也有细小的汗珠,这情景一如几个月前,只不过那次是开始,而这次是——结束,是结束吗?那次她停下来,他递来手帕,他忘情握住她还手帕的手——今天她不再停步,喘息也好,流汗也好,她不再停步了,是——不能停步命运已把他们安排成如此,停步也枉然! 终于走上山顶,终于到了她家园子后面,她终于看见那古旧的灰色砖墙,她终于到家了。 回家——她心中涌上了说不尽的酸甜苦辣,她终于还是要回家,她强不过命运——或者说,她强不过芝儿?是吗?她强不过芝儿?芝儿说过即使离了婚也一辈子不放手,谁说不是一辈子呢? 她伸手抹一把额头的汗,他却在背后握住了她,她不想再回头,他却扳转了她。 “你可怪我?李颖!”他低沉地问。 “我爱你,思烈!”她摇头,淡淡地,无奈地笑。“不论是以往、现在和将来,我爱你!” 他把她的手捧到唇边轻轻吻一下,沉寂的黑眸中又有了冷冷的光芒——水雾? “谢谢你,因为你这话,我会再站起来!”他说。声音不但低沉,还颤抖。 “你一定会!”她深深、定定地凝视他,可能太用力,太用神,视线竟然变得模糊了。 他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低下头,沉思半晌。 “我——会回美国一段时间,这边的事情一结束就走,”停一停,几番矛盾,几番挣扎,又说:“此去——我不能确定时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更久些,我不知道!” 她了解地点点头,毕竟——芝儿失去了生命,是因为他们,他们不可能轻易忘怀! “我明白!”她说:“以前听过一首老歌,一位黑人歌星唱的,里面有几句说‘没有人能预言将来,背后是路,前面是谜!’” 紧握她的手,他有一阵颤抖。 “李颖,你记得我昨天说的要寻一角芬芳泥土生根的话吗?”他热切地凝望她。一个模糊的希望令他又有了光和热,虽然那只是希望,而且遥远。 她笑一笑,再笑一笑。 “还有哪儿比自己家园中的泥土更芬芳?”她指一指灰色围墙。“我回家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念着。是她的话鼓励了他——是吗?她永远地那样善体人意,又充满信心!“若干年后,家园中生根的那株小草会变成大树吗?” “小草永远是小草,不会变成大树,”她温柔得令人心都痛了。“也许经过了日子,经过了风雨,小草会变得坚强,变成一株劲草,不过——它始终在那儿!” 他眼中光芒一闪。 “她始终在那儿!”他重复着。“她始终在那儿!” 李颖强忍着一阵鼻子里涌上来的酸意,她好妩媚地闭一闭眼睛,来掩饰自己的软弱——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你现在下山吗?我喜欢看着你走!”她提高了声音。 “李颖——”他就是不肯放手,就怕她会逃开似的握得更紧。“你真——不怪我?” “我喜欢你的善良!”她说:“现在有良心的男孩子越来越少了!” “我——会在报纸上看完《陌上归人》的连载!”他说。 “走吧!毕竟那只是个故事!”她说。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凝视她半晌,缓缓地在她唇边印上一吻,咬着唇,放开她的手,转身大步而去,留在山顶的只是她和她的小皮箱。 看着他越变越小远去的背影,她的视线模糊了,软弱和哭意占据了她的心胸,只是一刹那,她又坚强了,为什么要伤心?为什么要哭?人虽远去,心灵的联系仍在,她爱过,得到过,被爱过,也付出过,何况还有个遥远的、模糊的希望。希望也许永远不会实现,然而希望毕竟是希望,不是吗? 比起芝儿,她是幸福得多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思烈的离开是良心加上道义,他是个善良的男人,他是值得的,即使是一辈子的等待!思烈就是思烈,没有人能代替,在她和芝儿的心目中,他是永恒的! 提起箱子,她慢慢地走回家中,在按门铃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几句歌词——“莫记此中纷争,不记恨爱相缠,只记与你当年,曾经相识过!” 曾经相识过!心中流过一抹酸楚,一抹甜蜜。是哪一位有过风雨,历经沧桑的人所写?那份淡淡的无奈,淡淡的哀痛,淡淡的愁怨,不正是道出了《陌上归人》的结局? 或者,这也不是真正的结局,生命继续着,背后是道路,前面是谜,谁能预言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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