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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头儿,瞧你得瑟的。”王勇走过来,拿了个水桶打水;水打上来之后,就兜头淋下,凉爽得哇哇叫,也不理浑身的水,接着说道:“我们在这儿已待得够久了,大将军明明只允你半个月的探亲假。先前我们跑到凉山村找人就花了七、八日来回,如今在永梅县这儿又待了近十日,想来大将军那边该催咱回去了。”说到这儿,他扭头问纪智:“喂,老纪,咱军师有没有捎鸽子过来?”

  “前几日就捎了,头儿还趁回信时,让军师帮咱们清点一些退役的弟兄们过来这儿安家。”

  吴用听了就笑道:“头儿做事向来利索不拖沓,虽是昨儿个才将那些林氏族人全轰走,但想来那些伤残病退的弟兄们早就在军师的安排下起程赶过来接手这几千亩良田了。不过头儿,想来大将军是不愿意看你滞留在这儿处理这些小事的,必定催你尽快回京城吧?”

  “他催他的,反正我不急。”秦勉很光棍地说着。

  “那么头儿,咱几时回京?”向来比较沉默的宋二子问道。

  秦勉给他一个白眼,就是不肯说个确切日期。只道:“走了,吃早饭去。”

  宋二子耸耸肩,心想着:就算你不说,该上路时也容不得你多拖上半刻。

  真让大将军非得拿军令来催你,那就不好看了。

  不管下属正在忙着讲些女人的荤话或者偷偷腹诽他,无心理会他们的秦勉顺着食物的香味而去,打开灶间的小门,却没走进去,就站在外头张望,目光习惯性地搜寻着自家婆娘的身影。

  然后,他先看到了一个背影、一个后脑勺,以及一只盘得端正到呆板的乌黑发髻上,那两朵小小的红色小花。

  本来挺普通的心情,突然间就好得一塌糊涂,平抿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勾起来。

  不过,比起那两朵花,他更愿意看她的脸。很快地,这个愿望也实现了。

  钱香福将杂粮馒头装进一只大木盆里,堆迭出一座小山,待再也放不了之后才盖上蒸笼盖,接着转身,打算将沉重的木盆给端上桌,然后,四目相对,所有接下来的动作都暂时被遗忘了。

  钱香福怔怔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而他,朝她露出一口大白牙,附带一张笑得挺呆样的脸。

  他看起来很高兴,什么话也没说,就一直笑着,看着她笑着。

  必须得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不能让他就站在那里笑到天黑……她想。

  “你……傻乐个啥劲儿!”脱口而出的语气满是嫌弃,却是不由自主地空出一只手,悄悄地摸着后脑勺别着的那两朵花——他笑的定是这个。

  暗自庆幸着她现在的肤色够黑,所以,她发烫的脸,应该没让他察觉到半点发红的症状吧?

  “净檀庵”原先是一座家庙,在此出家或静修的是某个大家族的贵女,向来以清静安宁高贵而闻名,从未传出什么污秽事迹不说,两百年来更是出过多名佛法造诣高深的尼师。在前朝时,甚至是皇室贵妇专属的讲经师,常常被皇太后、皇后、公主等贵女邀请进宫讲经,由此声名远播,其他家族便将一些守寡的、犯错的或者因着种种原因必须送出家门一阵子的贵女都往这儿送。

  于是,净檀庵便由家庙转为正经庵堂,却是不轻易接受人间香火供奉,所有用度都是大家族供应;即使后来遭遇四十年乱世,净檀庵却也没有遭到太大的损害。除了它座落于易守难攻的陡峭山林之上,再有就是各大世家都派出许多家将在庵堂四周守护,武力值亦不容小觑,一般山贼流寇就算垂涎于这间尼姑庵里可能有的丰富钱粮,却也不愿轻易招惹那些在乱世里拥兵自重的世家——招惹一家还成,要是全都招惹了,人家灭掉你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此刻,净檀庵西边僻静的一处院落,正传来些许话语,不似平日那般只有反复念经的单调死寂,而是充满了活人气;那声调富含着情绪,有高有低,有欢欣有隐怒,非常难得。

  “哎啊,这可好了!咱家姑娘的终身终于有着落了!”一个老嬷嬷忍不住双手合十地朝观音菩荫的方向拜了拜。

  “这哪里算是着落?竟是随随便便地就找了个不知哪个名牌上的人,就要许给姑娘,这是把我们姑娘当个丫头配人呢!”另一个嬷嬷却是有些忿忿不平地说着。

  原先正开心着的那名嬷嬷听了,顿觉不快,上扬的嘴角瞬时掉了下来,反驳道:“我说李嬷嬷,如今这世道,你还想挑剔些什么?咱姑娘都二十岁了,还能有人惦记着她的终身,已经是菩荫保佑了!你还当咱还活在三十年前呢,醒醒吧!能嫁给一个将军——不管他是什么出身,总之是个有能力保护家小的将军,就是这个世道最好的选择了!”

  “我说林嬷嬷,你当咱家族是什么破落户吗?咱可是传承三百年的名门世家,在前两朝都是高官显要,如今新朝,更是以从龙之功封为定国公,更别说大将军战无不胜的威名了,那可是比国公爷更受新朝皇帝信重的第一将军,未来再博一个国公爵位也是可能的!我们这样没有随着旧朝与乱世家破人亡的世家,再受朝廷倚重也没有了,我们这样家族的姑娘,就算配个世家的庶子,也强过那些个不知来路的泥腿子将军好!”

  “世家都被灭得精光了,哪来的庶子给姑娘留着?连嫡子都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了,若是死了也就算了,没死的话,过个几十年之后,哪管曾经怎样显赫的出身,其后代不过是变成你口中粗鄙不文的泥腿子。”林嬷嬷没好气地说着,就是对李嬷嬷的眼高手低看不上眼。

  姑娘虽然是大将军的族人,却是再偏远不过的旁枝,因在乱世朝不保夕而举家跑来京城寻求族长庇护;逃难过程中,父母兄弟先后因染病以及饥寒而逝去,最后只剩姑娘以及她们两个嬷嬷并一个小丫头,四人狼狈万状地来到族长家门前,幸好那时族长尚在京里操持粮草事没有随着出征,主仆四人才得以被承认身分并收留。

  然而,世道艰难,国公爷那时虽然下注在新皇身上,并赌上全部身家,却也不敢说能因此为家族求得一条生路,因此早已将家眷分散到各个安全地方藏起来,然后带着全族青壮随着新皇四处征讨。

  当时,她们姑娘也跟着其他族里的妇幼被顺便送到净檀庵来。

  新皇建国两三年后,国朝看来有望坐稳中原正朔时,族长便派人先将一部分妇孺给接回京师安顿,却没人记起要将姑娘这远房族亲给顺带回去,两个嬷嬷几乎跑断了腿,也没找到人愿意向族长那边递个话的。无亲可依托的姑娘,便只能留在这儿每日吃斋念佛度日,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竟是再也不敢奢想会有被记起的一天,直接被遗忘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

  所以,当大将军派人来传话时,两个年老的嬷嬷都忘了保持稳重形象,又笑又跳地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人拍手相庆,觉得一切苦尽甘来,姑娘被族长他们想起来了,她们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然而,在仔细听完大将军的意思之后,两个嬷嬷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尽,心情却往冰冷处消沉而去,大将军竟是要将姑娘配给他麾下的一名小将军,还是个草根泥腿子出身,父母双亡、无家无业的泥腿子;据说此人在跟随大将军之前就是流民兼流匪,嬷嬷们不用过度脑补就可以想象那会是个多么粗鄙的货色!

  于是两个嬷嬷在经历了极度希望与失望之后,形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一个是嫌弃得不得了——比如李嬷嬷;另一个却是想着姑娘终身有着落就好,这样的世道,有个依托是再庆幸不过的事了,还挑个什么!姑娘都二十岁了,林嬷嬷是这样想的。

  然而,不管众人有怎样的想法,别说当奴婢的无法改变现实分毫,就连当事人的意见也不会被人放在心上。事实就是,这名周氏大族的远房孤女——周宜琳,被配给了一名曾经的草莽、如今的泥腿子将军当妻子。

  对一个仍然兴盛中的世家贵女而言,还有比这样的事情更糟糕的吗?

  有!

  比下嫁给粗鄙男子更过分的是:这名粗鄙男子还不一定愿意娶她!族里来信,明确要求她在接下来难得的相处机会里,让她务必拿下这名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向家族求娶她……

  周宜琳紧紧捏着信纸,力道大到将信纸给戳出两个指洞;然而就算她心中有一把怒火在烧着,脸上却还能维持着淡然平和的样貌,她是个幼年就失去爹娘护持的孤女,又被丢在尼庵里吃斋念佛清修多年,早已将自己原本性情消磨得一干二净,喜怒哀乐之类的张扬情绪,早已不再轻易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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