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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芳,如果王香花在相亲时就把她凶悍的一面给大丰村的赵家人看到,那赵家是不会让她进门的。同样的,周牙婆挑人进大户人家当佣工,当然希望挑到那种做得多、吃得少、胆小听话没主见的人。但我们小归村的人虽然做得不比人少,但怎么可能吃得少?怎么可能胆小没主见?”事实上,只要有吃的在眼前,小归村的人一定扑上去争抢,务必尽最大的能力圈最多的粮食,然后全塞进肚子里,不择手段。

  听小云这样一说,小芳很快就理解了,一只手掌重重地拍着大腿,很是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他们会装,便被周牙婆挑去大户人家享福啦!而我们不会装的,一踏进周牙婆的院子,就给打发回家了。”

  小云扯了扯嘴角,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又觉得小芳这样的理解也不算错,就不说了。

  “小云,有你的提醒,明年春我到周牙婆家给挑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小云,如果我被挑上了,过起了好日子,我不会忘记你的!”小芳觉得她的梦想已经不那么遥不可及了。

  “那我谢谢你啦。”小云扯唇笑了下。

  “你别不信!只要我能进入有钱人家做事,就一定会出头。到时我在主家面前说得上话了,就会提拔你一把,让你也进去吃大鱼大肉,每天吃得饱饱的——哎唷!”小芳说得激动,不小心踢到她带来的水桶,痛得抱着右脚脚趾满屋子蹦蹦跳,最后因为听到她家阿娘从家门口远远吼过来的叫唤声,连忙水桶一提,对小云告别,跑回家去了。

  小云看着小芳一拐一拐地跑回家,很快便不见人影,这才低下头,树枝仍然抓在右手上,就算与小芳闲谈老半天,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过。

  黄土夯成的地板上,一笔一划刻着工整的字——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夹岸晓烟杨柳绿,满园春雨杏花红。

  没有小芳的打扰,她终于写完今天阿娘交代她完成的进度——

  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将树枝搁到一边,小云瞪着最后写的那两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特别浓黑的眉毛。眉纤与一弯新月有啥关系?男儿吐万丈长虹又是什么?难不成是那个男儿偷吃了天上的彩虹,被老天爷索讨,所以只好吐出来还回去,是吗?

  “要是我,吃下肚的东西,定然是不还的。”点头。“就算是老天来要,也不还。”鄙视地瞪着最后那一句,觉得自己比男儿强多了。

  秋末冬初,天近黄昏,风声如啸,寒意袭人。

  一群小归村的村童们站成一排直线,与大树村的那一群村童们隔着一条小溪、一座桥,对峙。

  小归村如今的孩子王是十岁的王大成,在一群孩子们里,他年纪最大、块头最壮,身分最高(村长是他堂叔祖),但凡孩童们有任何与周边村子交涉(其实是打架〕事宜,领头的人就一定是王大成。

  “王大成,你们今天不许过来!”堵在桥那边的大树村孩子王洪声叫着。

  “你说不许就不许吗?我们小归村的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谁会像你们一样喜欢欺负人啊!我们大树村的人最讲道理了!要知道,我们大树村可是四个村子里唯一出过秀才的呢!大家虽然同样是在土地里刨食的,但我们可不一样,我们有书香,我们有身分,我们这叫、这叫……”得意洋洋想炫耀,却卡在想不起那背了好久的文词儿该怎么说,大树村的孩子王非常不幸地结巴了,满身的气势眼看就要泄了个精光。

  幸好,每一个霸王头子身边定然会随伺一名机灵的狗腿子,就见他身后一个瘦竹竿似的小男孩躬身走上前,小声道:

  “咱这叫耕读世家。”

  “对!就叫耕读世家!我们大树村独一份的!这方圆百里,也就咱大树村出过秀才,我们可是有身分的人呢!”

  “屁的世家!秀才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小归村早晚也会有秀才!不只秀才,还会有、会有——反正就是会有很厉害的才就是了,比秀才更厉害的那种才!”

  身为同样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一双拳头横着走的孩子王,王大成有心要吹牛一下自己村子里也有厉害的读书人,却同样苦于一时想不起比秀才更厉害的读书人叫什么,想了老半天,也只好那样说了。

  “哈哈哈!王大成,你好笨,秀才再上去已经不是什么才了!人家那叫状元啦!”大树村的孩子王突然觉得自己比王大成厉害多了,至少他还知道有状元这个名词,而王大成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知道叫状元有什么了不起?考得到才厉害!反正我们小归村一定是四个村子里第一个考到状元的啦!”看着桥那头叉腰仰头哈哈大笑到差点就要仰倒在地的笨蛋,王大成一边吹牛嚷叫,一边朝身边几个伙伴暗中下了指令。

  虽然吵架很重要,但那却不是他们今天的重点。架随时可以吵,可今天黄昏的重要任务却是一点也耽搁不得的。

  “哈哈哈!王大成,你们小归村几百口人,学文识字的就没几个,还想出状元呢!先出个秀才再说吧,哈哈哈!想考到秀才,你们小归村再等一百年吧,哈哈哈——啊!你们做什么?!快挡住!快挡住!别让他们冲过桥来!快把他们轰回去!”原本号召着一群村童放声大笑的大树村孩子王,在发现情况不妙之时,小归村的人已经冲过桥来,将挡在桥口那两个也忙着笑的壮童给撞翻在地,大树村的防御瞬间失守。

  摆好的阵势当下被小归村的人给冲散,只能徒劳地胡乱抵挡,反正能挡一个是一个,万不允许小归村这些凶悍的恶童往村北的方向冲去。

  “快挡住!把人挡住!快啊!”

  “小归村的,咱冲!”王大成高声一呼,领头狂奔,目标明确——大树村北方的坟场地。“土蛋,你们跑慢的拉人,把人扯住!”

  “得令!”

  叫土蛋的那个尖声领令完,扑身抱住一个大块头的双腿,就这样死抱着不放开,将人给锁倒在地;其他几个瘦小的跟着照做,将大树村的村童给扯下了七八个,致使大树村的战斗力一下子给灭去了一半,剩下的也就不足为虑了,好收拾得紧。

  桥的那边正在上演怎样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的村战,身为小归村的两名小村姑们其实并不在意,也不加入。事实上,她们躲得很好,早在两个村的村童立于桥的两边对峙之前,她们早早便从溪的下游浅水处,忍着溪水冻寒,涉水而过,比那些人早一步来到大树村的村北处等着。

  大树村虽然不是四个村里最富有的村庄,但也算过得不错了,至少他们尚有余钱开学馆充文气,还不时幻想着村里再出一名秀才来。

  大树村在二十三年前出过一名秀才,那名秀才的终身目标当然是考举人,然后考进士,当大官什么的;这同时也是大树村民的期望。那名整天只会读书,除了读书之外什么也不会的秀才,应村长之邀,在村里开了间私学,每日拨出一点时间教授村里的孩子们识字,束修就由村里供给,保他一家温饱。

  虽然没教授什么足以应考的高深学问,就基本地教会写自己姓名;学得好些的,再多教些算数以及常用文字。光这样,也够整个大树村摆起“读书人”的高贵架子啦。处在一群文盲里,能够写出自己名字的人,就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人——大树村的村民就是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

  自认很有文人风骨的大树村人,自然非常重视礼法;而他们对所谓的礼法认知,来源有三:从城里听人闲扯而来、从戏文里听来,以及,从曾经去县城考秀才、去郡城考过贡生(失利〕、去州城考过举人(当然没中),说起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那个四大村唯一秀才口中听来。

  大树村村长深信从这三方所拼凑出来的礼法,肯定是不会有错的,必然是要订下规矩的。于是二十几年以来,一直带领着全村村民过着很有礼法的生活,要求大家要不计一切代价把礼法落实在食衣住行上,就算没城里大户人家那样资源丰富,也要尽可能不要寒酸。

  不要寒酸又爱表现“礼法”的大树村,每当有婚丧喜庆之类的大事,就是周边各村小孩儿最开心的时候了,因为有免费的吃食可以拿。

  这也是今日大树村村童群聚在与小归村相连的桥边严阵以待的原因——防止小归村那些恶童冲过来抢夺布施的祭食。

  今天是大树村富农大户叶大爷的老娘亲下葬的大日子,由于叶大爷的老娘亲是八十八岁高寿过世的,办的是喜丧,仪式隆重而热闹,所准备的祭品当然是极尽力所能及的丰富。一般寻常人就连过年也不见得吃得起的白面馒头、甜团子、豆沙炸糕等等祭食,叶大爷家都准备了,让每一个前去拈香的村民在祭拜老夫人的同时,都忍不住对着祭桌上那香喷喷的美食流口水。

  这些祭品就算摆在祭桌上已七天,就算有可能坏了,也阻止不了人们对它的垂涎。大人还好一点,吞了吞口水就算了;但小孩们可忍不住,早就聚在一起以拳头分配好了这些祭品的最后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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