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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城里原本热闹的市井空荡不少,路人行色匆匆,有些商家被劫掠一空,许多避难的人家在停战后又回头收拾凌乱的家园,街上偶有战赢一方的士兵在行走,她怕引人注目,专挑小巷走,绕了几圈之后,终于摸进了齐家后院。

  如她所料,举宅净空,连只猫也没有,但里头陈设出奇的完好无缺,彷佛家人只是出一趟远门,随时会回来。

  人呢?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连卧病在床的老人也不在了。

  她梦游似地绕了又绕,看能不能寻到人迹,确定无人后,颓丧地停在自己的院落前。

  手一推,门没有锁上,她急忙奔进屋内,跪在地上,拉出一个大型木制行李箱,掀开后,将所有衣物随意扔在一旁,抓起底下的小木盒,打开盒盖,里头的六颗雨花石安然无恙。

  她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脚上,平静后,瞬间所有的疑问如泉涌上。

  他们都去了何处?为什么齐雪生不带她离开长沙?她难道不能共患难吗?她思念成疾,他呢?人去楼空,她该去哪里寻他?

  她撑著椅座站直,蓦地,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的人声,她精神一振,踉踉跄跄冲出去,在外头的梧桐树下,见到了一男一女,她讶异地睁大眼,说不出一个字。

  “秦弱水,你怎么回来了?”严婉茵冷勾柳眉,挂著蔑笑,她一身整齐的黄底碎花旗袍、摩登女鞋,撑把阳伞,后头跟著搬运工模样的壮汉。

  “我回来看看。姐姐知不知道大伙儿都到哪儿了?”无视于对方的敌意,她急切地向前问。

  严婉茵妆点过的美目扫了她一圈,突地咧开朱唇,笑得快意极了。“到哪儿?到上海去啦!那个把你当宝的男人没告诉你吗?你看起来很狼狈,自己从长沙回来的?小鹃呢?”

  “上海?”她罔若未闻地重复。

  “你真像海外回来的,哈也不知,齐雪生是把你当宝还是当傻瓜,这么重要的事也不通知你?早在打混仗前,他就先筹画好了,工厂和商铺停业,全家暂时到上海避难去了,大概要十天后才决定回不回来。”严婉茵笑道。

  “上海?”她又默念了一次,忽然抬头问:“那么姐姐为何在此?”

  严婉茵闻言,尖声笑起来。“我是来拿我的东西的。这次我提前从上海回来,是因为我决定了,我不想一辈子耗在齐家,你不是说过,女人可以另觅良缘,自有一片天,我会如你所愿,和齐雪生离婚,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严家不比齐家差,供我这个女儿下半辈子自由自在还不难。”

  她呆若木鸡。“为什么突然——”

  严婉茵飘著香水的脸凑近她,她屏息不动,香水的呛浓开始令她晕眩。

  “为什么?因为走了一个你,又来了一个曾怀梅!我严婉茵自恃条件不差,你的出现已经是我的极限,没想到还得忍受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出现在我家,我这一生,难不成就看著你们这些女人来来去去干瞪眼,还得故作大方?不!我不玩了!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一个不介意我生不出孩子,又能真正待我好的男人!至于你,就自求多福吧!”

  “谁是曾怀梅?怎么来的?”她转著空洞的眼珠,无法立即消化这一番天外飞来的讯息,居然渐渐闻不到呛鼻的香水味了。

  严婉茵歪著头,撇嘴笑道:“她是雪生旧同窗曾怀南的妹妹,这次打胜的一方,就是曾怀南顶头上司领军的,开打前他将曾怀梅托给了雪生照顾,这次齐宅没受损,曾怀南大概下令关照过了,所以我们才能好好站在这说上话。”

  “照顾?雪生成了收容所所长了。”她干笑,当初,他不也是基于同情她而娶她进门,不,正确的说是受她要胁。这一次,是为了还曾怀南情份吧?只是,境遇使两个陌生人共处,日久生情是否同样会发生?

  不会的,他说过他只对她动过情,他不会再碰别的女人,她对他多次宣示过,绝不容许他有异心,否则她不会留下。

  但是,他毕竟是把她放在长沙了,他连个通知也没有,让她心惊胆战的度过这趟舟车劳顿,他真的视她为唯一吗?

  “我看再纳进曾怀梅是迟早的事,他们这阵子形影不离,雪生忙著替她处理转学一事,曾怀梅娇媚又大方,还是大学生,你说,我何必委屈自己看这场戏?多谢你从前那番金玉良言,我受用不尽。”皮鞋一蹬,手一挥,后头的壮汉推著一车行李前进。

  她趋前抓住严婉茵臂膀,“请告诉我齐家暂居上海的地址,我想去找雪生。”

  严婉茵回头再一次细细打量她。“秦弱水,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可以告诉你地址,不过希望你也做到你说过的话,别丢女人的脸!”

  她注视著那张红唇,干涩的眼眶里,涌上了第一波湿意。

  “姐姐,对不起,一直以来,伤害了你。”

  严婉茵楞住,尖刻的表情缓缓消失了,她嘲弄地挥挥手道:“算了,这世道,女人能做得了什么主?齐雪生就算不为你,也会为别的女人动心,那是迟早的事,他毕竟是为了老太太才跟严家结这门亲的。我才二十五呢,可不想再身不由己,我得走了,保重!”

  她直盯著严婉茵背影消失,回过头,再次扶著树干呕吐起来。

  上海法租界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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