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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些。”萱见不禁皱起了眉。太子太子!她连离开都放不下那个人么?

  “我也不想。”珑染苦笑,“但它确实存在。”所以每当她在他的眼神里深陷一分,便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最初的立场。

  “珑染,祭神仪式开始了。”

  珑染因这一声意味消停的轻唤而抬头,迎面便掸来几颗水珠。她略一怔忡,那蒙着白纱的美丽少女正拿着枝条朝她笑靥如花,说着她听不懂的焉耆语。

  她茫然地看向萱见,他眼里有笑,向她作了双手合十的姿势。

  珑染心领神会,也学着他双手合十,诚心地垂头祈祷。

  她说:愿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爱。

  萱见清楚听见这一句,侧过脸看她,只见她迎风微颤的睫,脸上还有水珠的痕纹。她闭着眼睛,十指合并成敬仰的姿态,“愿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爱”——每一字都虔诚无比。

  待珑染睁开眼时,祭神仪式已经结束,四周的民众开始歌舞狂欢。女子脱掉累赘的首饰,男子将裤管挽到膝盖处,人人拿着盆皿到圣池里舀了水,而后大笑着泼到对方身上——

  “哗啦——”水花四溅。

  珑染眼里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靠近了萱见:“先避开他们,好不好?”

  萱见当她是不习惯这样的欢闹,因笑道:“你自制力极佳,偶尔放纵一回,也未尝不可。”

  “我……”珑染正欲开口,不防身后一盆水泼了过来,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原本薄薄一层外衫贴在肌肤上,连里衣也清晰可见。

  “啊——”珑染尖叫出声,脸色煞白如纸。

  泼水的人不知何故,正要上前询问,却见珑染拼命后退:“别……别过来……”她双臂抱住肩膀不住地颤抖,恐惧之至,“抱歉……请你不要过来……”

  萱见目光骤紧,惊痛地瞪着她双肩上突兀的疤痕,究竟是谁——竟将那两截手臂,甚至不是用线——而是用粗糙的稻草随意缝接在她的肩膀上,久经岁月留下参差的纹路,骇生生的像是吃人的蜈蚣,缠住她手臂。

  “发生什么事了?”

  许多陌生的面孔纷纷朝她逼近,变成虚绰的影子,仿佛嘴角还挂着阴阴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要靠近我……”珑染痛苦地闭上眼睛,却抹不去脑海里鲜血淋漓的画面,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被斩去双臂,丢在荒野里奄奄一息时,是主上将她拎到一群嬉闹的孩子面前,然后当着她的面扯下另一个女孩的双臂,接在她的肩膀上……

  不会忘记主上玩味的眼神,像是观看一场极其有趣的死亡游戏。

  不会忘记那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那样的痛她承受过一次,便是用尽余生也无法量度。

  那一场不由分说的罪难,让她的人生从此颠覆……

  天劫难逃,她知道,所以她从未怨过任何人,一任自己蜷伏在晦黯血腥的记忆里……突然间身子一斜,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心里也跟着一个倾斜,那道怯懦不安的影子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获——

  “珑染,是我。”

  萱见将衣裳披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低哑,却不容置喙的,“跟我回去。”

  西域的白日很长,因而黄昏来得格外迟缓。

  萱见在游廊外踟蹰了一阵,正打算进屋时,幺妹恰从里面出来,朝他扮了个鬼脸。

  萱见心领神会,径自掀了帘帐进去,伊人正端着茶盅坐在窗前,右手一下一下刮着茶盖,滗去浮起的茶叶子,却未曾想起要喝。她如今已换了一身簇新蓝的软缎上裳,底下是白绫细褶长裙,略略显得宽大了,腰间用流苏系着如意结。浓黑长发一齐梳到脑后绾了个髻,露出尖尖的杏子脸,唇色因太过苍白而搽了点燕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可好些了?”萱见走到她身边坐下。

  珑染眉头舒展开笑意,掩去几分病态:“我方才同幺妹学了些焉耆语。”如今发现这幺妹与他也是一样的性子,对待外人冷冷淡淡,对自家人却是亲昵万分。

  “哦?”萱见感兴趣地扬眉。

  “萱见,若用焉耆语唤,便是白哉。”珑染慢条斯理道,仿佛那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才吐出来,“哦哦,原来阁下就是传说中的白哉先生,久仰久仰。”她有心打趣,同他端出江湖人的架势。

  萱见见状笑得开怀:“何来的传说?”

  “焉耆国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部落,幅员窄陋,物产贫瘠,却在这些年一跃而起,正是因为有白哉先生在。”珑染道出这个事实,言语里不乏敬佩之意,“在焉耆人心中,白哉先生便是活着的神灵。民间皆道:白哉先生若入朝为官,则百姓安居;白哉先生若行军打仗,则百战不殆。不过——”她垂了眼帘,没有说下去。

  “不过从前的白哉先生已经死了。”萱见接下她的话,笑容落淡许多。

  珑染轻轻掩住嘴:“不是……我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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