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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爹总说,知足就能常乐。家中虽然清贫,却也衣食无缺,因此对于财物也就不非常看重。

  当然他不否认,腰缠万贯自有它的好处。跟康大叔走这趟丝路,可不是白走的。他很清楚金银的流通,对大唐所看重的这条丝网之路,有多么的重要。正因为丝路畅通,才有长安的古昌庶。平康坊是个销金窟,唯有“富贵”两字,才能在此通行无阻。思及此,祝晶蹙起眉头,疑惑恭彦怎可能在这种一掷千金的地方流连多时?朝廷每年提供给留学生的衣食供给,是非常有限的啊。

  夜幕伴随着阵阵笙歌降临平康坊中,悬挂在屋角的灯笼映昭一出一张张饰以铅黛的面容。

  青春正盛的歌妓们纷纷穿上最时新的霓裳,低裁领口露出大片**,头戴改良自波斯妇人头饰的金步摇,照照生辉;编入彩色鸟羽的百鸟裙与鲜红色的石榴裙下,隐隐露出锦锻缝制的花履,每走一步,优美的身段便摇曳生姿。

  吕祝晶从没见过这么活色生香的场面,不禁瞪大双眼,直盯着艳丽的歌妓们瞧。望着她们丰满的雪胸,他下意识地环起双臂,表情复杂。

  真好看。他想。难怪有那么多男子喜欢到平康坊来。

  假若他是男子,必定也……

  “喂,快让让,今晚阿国姑娘要献唱啦。”几名莽撞的男子不知打哪冒出来,这呼喊,立即吸引了许多街上的游客,纷纷转往这方向来。

  祝晶被人潮挤着还来不及让开路,就被众人往门里推。涂着青漆的大门内不比一般寻常人家户挂着六盏芙蓉灯的妓户门前,有着三进式的宽广院落,青门内有回廊曲径、朱楼小院富丽堂皇的木造建筑,令人瞠目咋舌,啧啧称奇。

  这名叫做“阿国”的姑娘在平康坊中必定是相当受欢迎的歌妓,要不然不可能坐拥如此华丽的家舍。

  一团混乱中,祝晶被人群推挤到一座华丽的歌台前方。

  歌台两侧的座席,早已坐满了身穿华服的贵客。足足有一个人高的红烛,将歌台映照得有如白昼。祝晶悄悄站在众人之中,好奇地看着歌台上,隐身在红纱帘幕后方的剪影。

  看那身影,似乎是个男子?隐约可见男子正低头调弦,纱帘后发出几声琵琶弦声。他料想此人应是乐师。然而既是乐师,何以没有跟那些坐在歌台后侧的坐部彼乐者在一起,反而像个扭捏的闺秀,隐身在帘幕后呢?反正今晚已经回不了家,祝晶索性决定跟着荒唐一晚。

  他带着满满的好奇站在人群之中,听身边这群老中青少,年岁不等的男子们谈论有关“阿国”的种种事迹——包括她如何超绝的歌艺、离奇的身世、绝色的容貌、与总是挂在唇边那抹使人心神荡漾、若有似无的微笑才站了一会儿,祝晶觉得自己也已经很熟悉“阿国”了。

  阿国出场时,因为身边观众的骚动,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纱帘后出现了一名身穿白衣红裙的女子。

  女子的面容隔着纱,看不清楚,但身段却窈窕婀娜。

  只见众人频频呼喊:“阿国!”“阿国姑娘!”

  全然没有一点文人气息啊。瞧人们这般痴迷的模样,教祝晶也忍不住想一窥阿国的真面貌。虽然他怀疑只能站在人群里“旁听”的自己,能有近距离一见佳人的机会。

  那乐师手中琵琶划出清亮的一声,使得歌台下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众人屏息以待,当琵琶奏出曲调前奏后,纱帘后,立姿女子清声遽发——

  朝日照北林,春花锦绣色,谁能春不思,独在机中织。郁丛仲暑月,长啸北湖边,芙蓉如结叶,抛艳未成莲。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心复何似。

  女子歌声,起初声线清零、渐转温,续以幽远,结以相思。在听者赞叹声中,一曲前朝子夜四时歌罢春夏秋冬。歌声暂歇,琵琶音调微转,铿铿锵锵,带领一旁的坐部仗乐,或鼓笙、或笛板,连续弹奏《六么》与《霓裳羽衣曲》两首长曲。

  阿国芳踪则暂时隐身幕后更衣

  那琵琶乐师指法精湛,祝晶站在台下,只隐约看见那琵琶弦上十指如飞,大弦小弦交错争鸣,节奏有序,但听得声声婉转、声声分明,若非善才(杰出的琵琶师),怎有如此功力,将曲子演奏得如此震慑人心。新曲奏罢,台下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掌声未歇,纱帘倏被揭开。数名身穿戎装的年轻女子站在歌台上,持剑、戈起舞,英姿焕发。琵琶弦声促急,早先曾献声暖场的佳人,此时换上一袭将军镜甲绿军袍,头戴鬼王假面,载歌载舞。

  “长恭美姿容,作假面,麾兵入阵敌若云,勇烈夺军功…”

  歌声一改先前柔婉,唱出战场上雄姿英发、清越嘹亮,随歌起舞的舞容敏捷却不失女子柔窕,她持短剑作指挥、进击、刺杀之状,歌与舞配合得天衣无缝。

  表演的内容正是时下最为流行的“大面”歌舞戏《兰陵王》,叙述北齐名将高长恭发生在洛阳之役的一段英勇事迹。

  大面戏《兰陵王》原是男子独舞的歌舞戏,属于软舞,但阿国所表演的《兰陵王》已稍作改编,与原来的表演形式略有不同。

  将民间百戏中的歌舞曲目挪到北里来表演,吕祝晶不知道这算不算创举?

  那仍然隐身在纱帘后的乐师,横弹琵琶,一首原该由笛、睾业、羯鼓等坐部使乐所演奏的《兰陵入阵曲》,却同奏出如千军万马奔腾的军舞气势,改以琵琶主奏,笛、鼓仅为伴奏,更显得这表演精采无比。连场下的祝晶都忍不住为之屏息,全没注意围观群众有着跟他相同的反应。

  曲末,身穿镜甲的女子清歌末段尾声后,在琵琶声急促收弦之际,利落摘下脸上假面,露出一张香汗淋漓却无比冶丽的脸孔。四周观众爆出激赏之声,满堂喝采不绝于耳。“阿国!”

  “阿国姑娘!”

  “妙绝、妙绝、精采无比!”……

  阿国红唇微扬浮转身回到纱帘后,拉起盘腿坐在地板上的乐师,意欲一同对台前谢幕,乐师似乎不肯,再三推辞。

  阿国重新走回台前了,被她强拉到纱帘后,便不肯再往前走的乐师。

  当她揭开纱帘一角时,站在台下的祝晶刚巧瞥见

  那瞬间,祝晶无法呼吸。

  “恭彦!”揉了揉眼睛,是看错了吗?那个人……怎会是恭彦?倘若、倘若真是他……他不在国子监里好好读书,跑来这里做什么?就为了当个乐师?可过去从没听说他会弹奏琵琶的啊,难道他到平康坊来。

  他、他……

  祝晶心乱如麻。“喂,公子,你不能上去!”发现有人不守规矩欲攀上歌台,围观的众人登时喧腾起来。守在附近的几名高头大马的私家护院迅速来到歌台前,欲扯下双手已攀上歌台栏杆的吕祝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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