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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国子监虽然没有卫士驻守,但毕竟不是完全没有人管理。

  学员们固然可以自由进出,一般人却得有人带领才能进入,因此吕祝晶通常是先请人传话给井上恭彦,才得以见他一面。只是这阵子,即使托人传话,也常找不到井上恭彦,让吕祝晶扑空白跑许多趟。

  阿倍先请其它人稍候片刻,随即领着吕祝晶往生员们宿舍走去。

  通常一个学院的院落里,都住着同一个学馆的生员。当吕祝晶来到井上恭彦所居住的学院时,几乎已经没有其它人在里头了。大多数的生员一早放假后,都迫不及待地离开学院到外头游玩,或者是结交名流去了,哪里还待得住这狭窄的院落。

  他们走进院里,祝晶说:“阿倍,到这里就可以了,我来过的。你快去和其它人会合吧。”

  “无妨。我也想看看恭彦在忙什么。”阿倍领着祝晶往恭彦的宿舍走去。

  门没有落锁,他们悄声推开房门。

  房中静悄悄,没有人在里头,连床铺都是整齐的,不像有人睡过。

  斗室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桌上搁着一卷纸、一管笔、一台墨。

  吕祝晶走上前去,看着那纸上墨迹,是一首诗。

  原以为是恭彦腾抄的,但读了两句,发现并不是。

  是首绝句。

  “飘洋涉海已岁余,梦里长安非吾家;一夜红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护花。”阿倍咀嚼诗句,不意勾起自己的思乡心情。

  吕祝晶也大概猜出了这是恭彦写的。知道恭彦如此思念着家乡,让祝晶有些烦恼,却说不太清楚自己在烦恼什么。倒是阿倍笑说:“以前我们在日本时,天皇经常召集臣子们即席赋汉诗,让我很头痛,只有恭彦立马写就,教大家钦羡得不得了——”

  “没有这回事。阿倍的诗歌总是最受赞赏的,别听他胡说。”一个修长身影从外头带着阳光的气味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迭书。

  祝晶转过头去。“恭彦!”

  早已换穿大唐年轻男子常服的井上恭彦看起来比一般人更为儒雅。

  唐人自隋末唐初以来,日渐习染胡风,大唐男子往往身着胡服,多少带着些许粗犷。倒是这群飘洋过海来到长安的日本留学生,身穿大唐圆领窄袖的文人服饰,搭上清雅俊秀的五官,反倒显得斯文。

  “祝晶,你来了。”对于擅自进入他宿舍里的两位朋友,恭彦毫不介意地打着招呼。“阿倍,你今天不是要去东市?”

  “我先带祝晶过来找你。”阿倍指了指祝晶道。“顺便看你在忙什么。”

  井上恭彦将手中书本放在桌上,随手收起那张诗稿,胡乱搁在一旁。

  “赵助教答应借我一些书,我刚从他那里过来的。”

  “所以你一早就不在,是去找助教借书?”

  “嗯。我借了书后,还顺道去了藏书阁的密府一趟:·…”吕祝晶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恭彦和阿倍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许久,阿倍终于告辞去和其它人会合,回头向祝晶道别。“那么,祝晶,我先走一步了。”

  “你慢走。”祝晶道。

  等阿倍一走,祝晶才看向恭彦,犹豫片刻后,轻声问道:“你最近还经常想家吗?”

  正在收拾桌面的恭彦停下动作,抬起了头,迎向祝晶审视的眼睛。

  几乎没犹豫的,他回答:“想。”接着又道:“祝晶,我很向往你的长安,但是我也会惦记家乡的家人和朋友。换作是你,你会因为来到你很向往的某个地方,就不再思念亲人吗?”

  “你可以来找我啊。”祝晶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因为恭彦思乡而感到不开心。“当你想念家人时,你可以来找我啊!可是你最近好难找,我

  几乎找不到你。你真有那么忙,忙到连一点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给你在长安的朋友吗?”

  说着,祝晶不禁生气地想到,还以为、还以为自己这么惦着他,他偶尔也该想想他的。但自从入了学馆后,恭彦就没主动来找过他了,像是一点儿都不在意他这个朋友。很明显的,祝晶生气了。只见他小手握拳,两条手臂压抑地贴在身侧,头脸低垂看着自己的履尖,因此没注意到恭彦朝他走了过来。

  “祝晶?”他唤他。

  吕祝晶不肯抬起头,因为眼泪已经忍不住滴落在地上,而他哭起来时,脸会皱在一起,很难看,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抬起头。

  “祝晶:…”恭彦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祝晶掉眼泪。

  他开始回想自己过去这几个月来都在忙些什么,怎么会忙到连一点时间都拨不出来给他的朋友?

  抱持着多抄一点书,以节省购书费用的想法;对于初入学时,担心自身程度太差,希望能赶紧跟上同年的焦虑……

  井上恭彦确实差一点忘了,他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不只是为了死命读书,他还有一个重要的朋友必须放在心上。

  “我很抱歉。”笨拙地伸出手,就着衣衫窄袖擦拭吕祝晶布满泪痕的脸。“对不起。可以原谅我吗?”

  吕祝晶不是那种要人一再道歉才愿意原谅对方的人。他扑上前抱住井上恭彦的腰,孩子气的。“没事,别道歉。我只是太想你。”赶紧擦掉脸上残余的泪水。井上恭彦在此刻才赫然发现吕祝晶对他的依赖。

  他知道祝晶年幼丧母;吕校书平时在弘文馆当值;祝晶的医者舅舅经年云游在外;小春年纪尚小,很黏祝晶。

  这孩子身边可以说没有一个可以倾心谈话的人。是为了这缘故,所以才如此看重他的吗?

  吕祝晶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所结识的第一个大唐朋友。他总是竭诚相待,不计较付出;在这长安城里,不会有人比他更需要他。

  这体认,使井上恭彦想起几个月前,吕校书问过他的那席话——假若有一天,他学成归国,届时他与祝晶这段缘分,该要如何处理?

  当时他以为朋友间的分别固然令人伤感,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与其烦恼不知何时会面临的离别,何不把握当下,珍惜现有的情谊。

  但看来,他连当下都没把握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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