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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晚来风,

  朝来雨,

  心事问春谁托?

  一坞雪垂垂,

  西崦路,

  梦地经惯被花觉。

  ——郑文焯《忆梅西崦》

  清风渐缓,蝉鸣声声,时序已渐渐入夏。到了夜晚,白日里的闹腾虽已歇止,但因为屋里有病人,不能开窗,是以仍然显得闷热,有一股潮腻的汗味。

  老板娘孙田氏是一个圆圆脸圆圆眼的女人,一笑有一对酒窝,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她一边殷勤地为司徒闻铃摆饭布菜,一边,还亲自照看着银质小药炉。

  药炉是王妃从“落雪轩”带过来的,因为大夫一再叮咛,病人昏迷之时不可妄动,无奈之下,只得将她留在“珍膳楼”里调养。

  原本王妃是想吩咐翠娘过来照看的,可司徒闻铃执意要留下来,王妃也只好作罢,另拨了两名丫头,一名小厮过来使唤。

  只是没想到,就连“珍膳楼”里的老板娘也直说要亲自伺候着,态度坚决又诚恳,司徒闻铃也只得由着她留下来。

  缕缕药香悠悠弥漫,温暖了这潮腻的空间。

  “小姑娘,干吗不吃?”孙田氏一边拧着湿毛巾帮“慕澄”擦汗,一边笑睇神色古怪的小丫鬟。

  这姑娘看起来身份不一般哪,连王妃都对她另眼相看,喜爱之色溢于言表,而且,她还听说,三小姐发病之时,她怕主子弄伤自己,硬是没将自个儿的手背从主子嘴里强拉出来,多么忠心的小姑娘,难怪能得到主子们的眷顾。

  孙田氏同样用欣赏喜爱的目光瞧着司徒闻铃。

  “我……有个问题不太明白。”司徒闻铃咬着筷子,打算开门见山地说,“为什么你们对待四少爷比王妃还要殷勤呢?”若说是败家子儿更能得到商家的喜爱与追捧,期盼着他多多光顾,多砸银两,这,似乎也说不过去。

  但若说只是纯粹拍王孙公子的马屁,那么,为何他们对王妃反而只是恭敬,却不曾像对待谢慕骏那样,好似衣食父母一般,巴结讨好,唯恐输于人后呢?

  “这样啊!”孙田氏眯眼一笑,“你觉得我们是在巴结讨好四少爷,对吗?”

  司徒闻铃脸一红,没料到孙田氏会问得那么直接,嗫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逗你的呢。”年轻丰腴的少妇朗声大笑。起身换了一盆水,才到司徒闻铃身边坐下,唇边的笑容收也收不住,“年轻人有话憋不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才合我的性子,要是闷在心里,只是胡思乱想,把当家的和我想成谄媚小人是小,看轻了咱家恩公,那我才不依哪。”

  “恩公?”

  “对呀,你家四少爷是我们的大恩人!”

  谢慕骏是孙老板的大恩人?

  司徒闻铃眨眨眼,似乎很难消化听来的这个信息。

  “他?帮过你们?”

  那样的人,总是一脸讥诮的神情,爱捉弄人,又一身的风流韵事,他有那么好心,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帮助别人吗?

  “你不信?”圆圆的眼瞪了起来。

  “不是不信,”司徒闻铃摇摇头,“是需要理由去相信。”

  孙田氏瞪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息:“其实,五年前,四少爷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五年前?那是……三小姐染病之前吧?

  语声一转,孙夫人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像是沉浸于某些过往云烟,“进财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他还只是一名进京赶考的举子。”

  “耶?”举子?

  难怪她觉得孙老板特别儒雅斯文,与一般只是附庸风雅的商人不尽相同。

  “那时候,珍膳楼也不叫珍膳楼,只是一间小小的酒铺,因为时值大比之期,京中房舍紧张,爹爹便拣了两间空房出来,租给贫困一点的学子居住……进财便是在那个时候住进了我们家里。”

  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说到与丈夫初相见之时的情景,年轻妇人的脸上还是飘来两朵红云,“他聪明又勤快,为人更是礼貌谨慎,很得爹的欢心,爹有意把我许配给他,他怕委屈了我,说一定要等高中之后,才肯娶我为妻。

  “又过了半个月,便是大试之期,那一日,他早早进场,原本是踌躇满志,打算一展长才,谁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居然因作弊而被赶出考场,取消考生资格。”

  “作弊?”司徒闻铃讶然惊呼。

  “作弊的那个人当然不是他。”孙夫人嫣然一笑,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再提起时,已不若当日那般激动难耐,“他只是揭发他人作弊,不料那人却反咬他一口,因试题确实握在他的手中,主考官便二话不说将他赶出考场。”

  会有这样的事吗?

  一向官廉民丰的金碧皇朝,也有这样污秽可耻的事情?

  “哪个王朝都有清官,哪个王朝也都会有冤案。”孙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惊讶,微微一笑。眼前这小姑娘虽然只是个丫鬟,但,一定被保护得很好。自己比她大不了几岁,眼角却已见风霜了。她有些欣羡地望着司徒闻铃。

  “后来呢?后来弄清楚了没有?”

  “后来,进财不服,四处投递状纸。可,他告的那个人当时已被皇上钦点为探花。谁会相信皇上钦点的探花郎会作弊?他若没有真才实学,那皇上岂不瞎了眼?”轻轻叹了一口气,“进财一口气憋不过,一病不起。未料得那个人竟不肯放过我们,一面派了屋主来收屋,一面假意向爹爹示好,诱哄得爹爹签下借据,实际上,那竟是卖身契。”

  司徒闻铃倒抽一口凉气,“当时,就没人管他吗?”

  摇摇头,少妇笑道:“坏就坏在,那人做任何恶事,都让人抓不到把柄,旁人看来,还说是我天大的造化,探花爷不但帮我们保住了房子,还以德报怨,请大夫来替进财治病。我们哑巴吞黄连,有苦说不出。爹爹心中愧疚,一日醉酒之后,从楼梯上滚下来身亡,进财的病却越治越严重,眼看着婚期一日日逼近,我想要寻死却又丢不下进财,那日半夜,我偷偷搀了他去河边,打算与他一同投河自尽。就在那一天,我们遇到了四少爷……”

  “是他救了你们?”

  孙夫人点点头,“四少爷不只是救了我们,他还相信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并帮我们四处投递状纸。”

  “他帮你们告状?”司徒闻铃一愣,本能地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司徒闻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呀,为什么不可能?

  她为什么直觉抗拒去相信他?

  为什么宁愿当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人?

  年轻的少妇看着眼前震惊又执拗的女子,眼里有着悲悯的同情之色,“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他。”

  皇朝规矩,民告官,先杖二十。

  谢慕骏虽是王爷之子,但不是世袭爵位的长子,也未曾科举入仕,甚至连个秀才都称不上,以他那样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个性,他又怎甘愿于公衙之上屈跪他人?

  但,他却又确确实实如此做了。

  眼前的孙夫人就是最好的明证。

  司徒闻铃深深地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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