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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意识到,他是憋笑憋得快破功了。原来,冒顿也可以笑得如此纯粹,不是眸内结冰的森然魅笑,也不是故作洒脱的牵强淡笑,更不是暧昧不明的勾唇讽笑。单纯的,只为喜而喜,为快乐而笑。

  有那么一瞬,我恍然迷失在他微笑的眸中,仿佛所有的困难和危险都已不再存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就在这里。

  因为,他是冒顿!

  大约是我呆怔的样子太过奇怪,冒顿横我一眼,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面色陡然一僵,背转身去,留给我一个冷硬的背影。

  我嘴里咬着马肉,手还抚着颈上的伤口。

  却忽然发觉,真的,冒顿说得一点没错。

  马肉就算烤熟了,依然很难吃。

  满嘴里只充溢着那一股又酸又燥的味道。

  终于明白为什么可以生火而不被追兵发现。

  天微明时,我被一阵的声音所惊醒。勉强撑开惺忪睡眼,入目是一片青绿色的高峰,直插云霄。

  远望,晨雾如披着轻纱的少女横缠着逶迤的群山,洁白的水袖舞动着轻灵的妩媚。樟子松傲然挺立,红蓝两色的花朵开得漫山遍野,压过了马草的绿色,一直绵延到晨曦微露的天边,仿佛搭起了一道红蓝两色的彩虹桥。

  近看,则是静卧在群山之中的一眼清泉,泉水映着湛蓝的天空,碧光莹莹。仿若镶嵌在四壁环伺的群山中的一颗明珠。蓝天、白云、青山、碧水……

  我失神地望着眼前秀美的山川,只觉心旷神怡,万虑俱消,不由得暗暗感叹造物之奇,“想不到大漠之中还藏着这样一处人间仙境。”

  “这是阏氏山。”

  “那……那些红蓝花呢?”

  “阏氏花。”

  “怎么都是阏氏?”我好笑地扭过头来,却又蓦地一震,愣愣地看着眼前隐在灌木丛中的一杯黄土。

  原来,那些的声音是衣服在草叶上摩擦时所发出的声音。

  冒顿正埋头清理着黄土堆上面的杂草。

  末了,又从四周的草地上采了一些红蓝花,并成一束,放到坟前。

  我犹豫了一瞬,轻手轻脚地踩着软软的草地,绕着土坟转了一圈。无碑!无字!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人的墓地。

  冒顿神情黯然,“这是我娘的墓。”

  我一怔。太子冒顿的母亲?单于的大阏氏?呼延莫堤的女儿,呼延部最尊贵的郡主。死后怎么会如此凄凉?

  “不相信?”冒顿缓缓挑起一眉,觑了我一眼。那一瞬间,他眼里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伤感、愤恨、嘲弄、绝望……但只是短短的一瞬,最终归于死寂。

  我心底一颤,忙不迭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此仙境,当然是要大阏氏这等脱俗之人才能长眠于此。”

  “脱俗?你见过我娘亲?”惯常雪冷的讥讽之意浮上冒顿的眼眸。

  我咬住下唇,感觉有丝屈辱。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你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都以单于的喜怒为标准,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其实都瞧我们母子不起。”我倏然抬头,凝视着他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睛。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以为的那样。我虽然没有见过大阏氏,但却听人说过。大家都说,头曼单于的大阏氏不止人生得美,性子也很随和,对奴隶们尤其宽容。一个人的喜恶并不能左右大多数的人看法,王庭里面仍然还有很多人喜爱大阏氏,怀念着你的母亲。”

  “哼。”冒顿重重哼了一声,“那不过是胜利者优越的怜悯而已。”

  “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吗?”凝视着暴怒中的冒顿,我苦笑着问。猜忌和怀疑俨然已成为冒顿骨血里的一部分。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伏琅冒着生命危险将他从大月氏救回来之后反问我,究竟想用伏琅的命从他那里换取到什么?

  如果……我说如果……他不是这样怀疑一切,否定一切,那么,在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帐篷向他求助的时候,他会否对我伸出援手?会否这一切都将不同?

  冒顿瞪着我,有那么片刻,我以为马上就可以从那两片紧抿的薄唇中听到冰冷恶毒的肯定之词。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子猛晃了一晃,像是不胜疲累似的,他整个人靠着坟堆慢慢地、慢慢地滑坐了下去。

  头低垂着,手臂垂在一丛丛红蓝色的阏氏花丛中。看上去那样伤感与疲倦。

  “你整晚没有休息吗?要不,去那边躺一下,我在这里看着,有人找到这边来,我就叫你。”我试探着说。

  其实,这山谷极为隐蔽,四面山崖笔直陡峭,若不是站在崖顶,很难发现下面有人。所以昨晚,冒顿才会放心大胆地生火烤肉。

  不过小心一点总不为过。

  “我娘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三岁,还那么年轻,却那么寂寞。”冒顿抬起头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忽然叹了一口气。

  二十三岁?比我大不了多少呢。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唯恐声音打断了冒顿短暂的平静。

  “我娘十五岁嫁给头曼单于,十六岁生下我,之后一直到二十三岁去世,每一天,我都只看到她戴着很重很重的首饰,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帐篷里等待着单于来看她,看我们。可是直到她死,单于也没有来过。”

  原来,他喊那个人单于,而不是父亲。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看到我眼睛里的震惊和疑惑,冒顿冷冷地笑了起来,“你想说,虽然单于没有来看过我们,但,总比我亲手杀死珠儿要好得多。”

  我一怔,而后蓦地笑了起来,是那种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的,混乱地笑,“是你自己心虚了吧?”

  我虽然痛恨他杀死冉珠,但在方才那一瞬间,说实话,我对他根本一点仇恨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恨!只有痛!

  对一个女人的痛,和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的痛。

  “但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要杀死珠儿?她为什么要死?”冒顿眼中的戾气渐渐滋长,“因为……因为如果她不死……她不死……早晚有一天,单于会像逼我娘一样地逼我去死!”

  我盯着面前神色激动的冒顿,初晨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有两丛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嘴里却道:“自己的性命虽然重要,却也不能为了保命就牺牲其他无辜者的生命呀。”

  一缕崩溃的悲伤从冒顿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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