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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正一正神,宋浩男回到冰冷的现实,幸福已经离他们很遥远了,他在希冀着奇迹的出现吗!那是微乎其微的渺茫啊!

  眼里涌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宋浩男伸手放在江如瑛口鼻上赖以维生的氧气罩,力竭声哑:“‘女人命好死夫前’,这是你说过的话。我虽不能让你幸福,至少我能完成你的心愿。”

  心电图愈跳愈不规则,一阵乱了数的胡震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江如瑛合着眼,一如睡着一般。依稀彷佛,宋浩男感觉她正站在他身旁,满眼情意地看着他哩。空气中飘荡着柔和的磁波,或许这是他想象出来的?

  伏在床沿,握着她渐渐失去温暖的手掌,天终将晓,他的黑夜也快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宋玄和陈英玲来到医院,却扑了个空。院方告诉他们,江如瑛已在昨晚病逝,当时只有宋浩男在场,院方早上知道时,发现氧气罩已被取下。由院方质疑的表情和口吻,他们以为内情并不单纯。江如瑛病情是不乐观,但也不至危及生命。

  陈英玲伤心地赶到太平间,见到早已芳魂杳杳的女儿,再一次失声痛哭,让眼泪奔泄她丧女的悲伤。

  一个疑问存在宋玄心间,母亲死亡的真相该向谁问去!他隐隐觉得这个谜团背后有件可怕的事实,揭发了就真的好吗?江如瑛年年月月地躺下去,对病者、亲者都带来莫大的悲哀,去了反倒是种解脱。他这个想法也是不宜宣诸于口的,太不孝。

  宋玄看了彷佛已忘了如何说话的宋浩男一眼,他坐在太平间外的椅子上,世上的种种看来和他全然无关联。

  宋玄以手背抹去泪水,什么都说不出了。

  陈英玲决定将江如瑛火化,把骨灰带到美国安葬。宋浩男意外的没有反对,他了解陈英玲的用意,他的日子不多,而宋玄可能定居美国,江如瑛葬在美国会是最好的安排。

  告别式上来了许多人,人浮人逝,宋浩男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冷眼旁观众人来向江如瑛拈香。

  林慧心和宋云意安慰宋玄,叫他节哀。一身黑服的白非凡来到灵前,朝堂上江如瑛的遗照鞠了一个躬,双眼泛红,做了最后一个眷恋的注视之后离去。

  李湘文也来了,拈完香她走到宋浩男身前,将手叠在他放在椅臂上的手上,泪盈于睫:“浩男,你要保重。”

  “谢谢。”

  她爱他,甚至为他误了青春和婚姻,他什么都拿不出来补报地,连来生他都不能给她承诺。他不知道如果真有来生,他是不是会再次和如瑛相遇,将他今生所欠的还给她。

  告别式后,江如瑛被送到火化场火化,宋玄捡了几块骨殖放入骨灰坛,工作人员替他善后。江如瑛的骨灰就暂时寄放在佛寺念经超度,作七七法事,祈祝她早日安息。

  忙进忙出的,宋玄瘦了好几公斤。宋浩男身体不好,禁不起操劳,就躺在床上休养。

  这一日宋玄从外面回来,顺道先到宋浩男房间看他。陈小姐正好从房里出来,要到厨房弄些吃的给宋浩男进食。宋玄进了房间,宋浩男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正想退出不要打扰父亲休息,宋浩男忽然睁开眼睛,说:“你来了?坐。”

  宋玄不好走开,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决定先和宋浩男说一会儿话,他若有疲态他就离开,让他休息。

  宋浩男目光深邃如一池幽碧的潭水,气氛很祥和。他们两个一直是针锋相对,彼此不和,竟难得会出现这样相濡以沫的依存感,这是如瑛多年来所企盼的一天,只可惜她现在只能从天上俯视了。

  注视着儿子和自己神似的面孔,宋浩男不可避免地想起江如瑛,问:“你妈生你时,顺利吗?”

  宋玄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说:“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医生说她胎位不正,母子只能留一个人,她仍坚持要留下我。”

  在他那样残忍地对待她后,她仍愿意生下这个无辜的孩子,确实像如瑛的性情。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问了这个问题后,宋浩男又陷入沉默,只拿着像在审视着什么的眼光,瞬也不瞬看着宋玄。

  “你一定想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吧?”

  宋玄震了一下,棻地里那被他隐压在心海底下的恐惧又被掀翻起来。他急急说:“过去就过去了,提这个做什么!”

  宋浩男看出他极力要逃避这个话题,他不知道真相,他却不得不说啊。

  “你妈是我杀的,是我把她的氧气罩拿下来的。”

  宋玄发起抖来,因汹涌的畏惧而变为滔滔的忿怒,他喊:“你干嘛要跟我说这些?我是怀疑过,但你又何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是要我一辈子都活在这个不幸的阴影之下,想起是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永远背负着这条罪吗!”

  “你太激动了。”

  宋玄挥舞手臂:“我怎能不激动?痛苦的人是我,不是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完全不顾我的感受?你杀了妈,还要我假装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地坐在这里和你谈笑!你以为我是人家牵一下,我就动一下的木头人!你太过分了!你好残忍,你害了妈不够,连我也是你玩弄的对象吗!”

  “你真是个小孩子。”宋浩男叹息着。

  “是!我是小孩!至少我没杀人放火,我没强暴未成年少女,害她未婚生子!”一时被忿怒冲晖了头的宋玄,口不择言说出这件最忌讳的事。

  话一出口,宋玄懊悔了,但这时要亡羊补牢已经太晚。他恼悔成怒,两道熊熊燃着怒火的目光直瞪着宋浩男。他又没错,是他强暴了妈妈,他才会来到这个世上。是,他是他没得选择的父亲,他是不该作逆不孝,无视他们是父子的事实,但这不表示父亲就能够以爱情做盾牌,抹煞掉他不光采的过去。

  你爱一个人,不代表你所做的一切背德的恶行,都在神圣的爱情之前得到求赎;爱不是粉饰升平的颜料,错了就是错了,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宋浩男的心湖并未因宋玄质直锐利的话语泛起涟漪,年少的荒唐早已远去,如今追悔已来不及。人生的道路上歧途太多,又有谁能全不犯错!

  他和如瑛或许是一段错了轨的孽缘,天既教他们相遇,又令他们分离。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他们的故事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这无解的问题,就留诸天风吹逝。宋浩男,是从不回头悔前尘的。

  宋浩男嘴角微勾,柔和了脸部的线条,所有的防卫和排斥全都卸下了,轻轻说道:“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而我有告诉你的义务。我和你妈之间的事,我跟你解释再多,你也是不懂的。人生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操弄着这一切,我们全受祂的安排。”

  他说完闭上眼睛,结束了和宋玄的交谈。

  宋玄的思绪如一团紊乱的蚕丝,找不出线头可厘清。他或许该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想宋浩男的话意。宋浩男一脸安详,呼吸深沉,他怎能如此平静?

  怀着非纠结郁闷的心,宋玄步出宋浩男的房间!这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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