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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白闻言一顿,面色苍白,带着几许无奈道:“我如此做也是形势所迫。眼下烽烟弥漫,鞑子在关外横行无忌,虎视天朝;而关内则叛军四起,威胁神器;这个关头,偏偏荷兰人又侵袭沿海一带。无论朝廷跟玄冥岛之间孰胜孰败,吃亏的总是泱泱中华啊。”

  楚濯衣无力地一翻白眼,“真个书呆子!放眼天下,就你还在那儿傻乎乎地对大明社稷念念不忘。不过,有个屁用啊!郑氏一族把持海防要务,素来不听旁人之言。别看你是巡按御史,跟个摆设有啥区别?如果他们听你的话,便不会在此时下令劫我们送往前线去打红毛猴子的粮储!”嗯嗯,想那郑芝龙早年因阿爹称霸南海而多次被上面责斥,总在寻机好将玄冥岛的人一网打尽——公报私仇本就是他的作风,正好楚家人前往赤嵌楼偷袭洋人,他借此差人拦截用品,欲困死楚氏的精英于海上,这毫不奇怪。

  墨白哭笑不得,一捏她的面颊,说道:“濯衣,‘劫’是用于盗对民,而不是用于朝廷对自立为王的霸主上。若然只说道理,郑芝龙是站得住脚的。他只需打着‘剿匪’的名义,无可厚非。关键在于:做官要凭良心,以国家为重。拦截是郑大人的错,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以保两方都不受损。”

  “啧——怕他们不成?论海仗,郑氏还不配跟我们楚家比!”楚濯衣握紧秀拳,瞪大水眸,道:“白,我实话告诉你喔!你为大家着想、为天下着想,但并非每个人都明白是非曲直的!你的大道理,我听了也是似懂非懂,但我相信你这个烂好人的所说所想不会错,因此,我豁出去,背着靳二叔,打昏小六么,偷偷送你们回江苏。你莫再为他们说话,不然——我恼你一辈子!”

  墨白知道她是担忧自己的未来,并无恶意,心下不禁一暖,轻轻搂她微微颤抖的娇躯人怀,柔声道:“我明白……我自然是明白的。濯衣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我果然没看走眼,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呵。”

  楚濯衣大大咧咧惯了,一时并不习惯这种柔情似水的气氛,换做旁人,她铁定一巴掌挥过去,将那人打个半死!但偏偏对墨白,她是一点法子都用不上,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能憋死人!

  她泄气地轻捶他的胸口,咕哝:“先别急着高兴!我嫁你没人管得了,你娶我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你明儿不是要先回苏州老家看望娘亲吗?万一你娘亲和族人知道我是个女海盗,不被气昏才怪!”

  “骗人。”墨白修长的食指微勾起她尖尖的下巴,凝视她一双秋波流转的眸子,“楚天阔回来后,一旦得知你私下放走欲害他们的官员,岂会不怒?而且,你甚至下嫁给大明的巡按御史,我不信你一点都不担心。”

  楚濯衣一听,不由得面红耳赤。她当然不会不清楚大师兄若归来,她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可这并不能阻挡她对墨白的感情啊,反正,她无法坐视墨白国郑泰那群混蛋的连累而受一丝一毫伤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与其不做后悔,不如做了后悔嘛!

  她噘起嘴,倔强地说:“大师兄只是受阿爹所嘱,在一旁助我管理岛上的事儿。楚濯衣才是玄冥岛的总瓢把子!她的终身大事——当然由她自个儿说了算!”

  墨白挑挑眉,沉沉一笑,说道:“好娘子,你且不怕,我身为一个男人,又岂会畏畏缩缩,不敢面对周遭?”顿一顿,“既娶你为妻,就断不会瞻前顾后,左右不定。我自是对我选的妻有信心,不管日后际遇如何,也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一旦结发,终身不离不弃。”

  情真意切。

  楚濯衣生性粗野,骨子里毕竟是个女子,听得他一番肺腑之言,忍不住埋首在他怀中,哽咽道:“你记住今日的话,有朝一日,你若负我,我定取你项上人头!”

  墨白抚着她的发丝,微笑道:“你这丫头说话口无遮拦,也不怕吓走我?动不动就杀呀杀的,很有趣吗?”

  楚濯衣的眉眼眯成一丝月牙般的细缝,冷冷道:“我不是开玩笑。”

  墨白微怔,旋即释然,一边为她拢好发丝,一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有一天我负了你——这命便任你处置,要杀要刚,悉听尊便,好不好?”

  不知为何,楚濯衣的胸口总觉阵阵郁闷,总觉得会一语成瀸似的。倘使真有那样的一天,她该怎么办?当初是她不顾一切随他而去:一份本身就是赌注的缘,一份不该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之间的奢望!真为情负,又能怪谁?尤其是,未来的日子恁地漫长而渺茫——

  许诺容易守诺难。

  有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而逝,空作后人笑谈?她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也不得不为之恍然。须臾,楚濯衣烦躁地一挥手,“罢了!罢了!想想就烦的事儿!”一侧歪倒在绵榻上,闭目养神。

  墨白见她孩子气的模样,哑然失笑。弯下腰将被褥盖在她身上,刚欲起身便觉得宽大的袍袖被人抓住,低头观瞧,正是濯衣。

  “怎么了?”

  楚濯衣眨眨欲睡的眼眸,低语:“你还不休息?很晚了。”明天不是要回他苏州的老家吗?现在应该养精蓄锐才对。

  “我还要写些奏章,你先休息吧!”拍拍她的脸,他回到舱内的小几旁,和衣而坐,提笔俯案而书。

  她半卧着,静静地注视他俊逸飘然的身影,烛光下,那张白净的面庞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一如他深邃幽幽的眼眸,深不可测。有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很近很近,就像是血脉相通的手足;有时候,他看起来很远很远,无论是否在身边,都让人觉得他是虚无缥缈的;其实,他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并不能看清他的内心所有——

  眼波逐流,不经意间瞥到了案几旁一撂撂堆积如山的公文。楚濯衣一捂前胸,生怕自己的怨气会将心肺轰炸。

  呼吸,深呼吸——

  她紧咬贝齿,忍无可忍之际,终于,火山爆发!她双腿一撑,跃然而起,来到他身边,伸手将那些不顺眼的奏章—一挥落。

  “濯衣?!”

  楚濯衣揪着墨白的前襟,怒冲冲吼道:“你被下了蛊不成?江苏不是京城,船舱也不是督察院!你以为自己还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吗?你能不能清醒点?你看看自己这一身青衫,还不明白吗?堂堂大明的一甲才子状元郎,一夜之间竟然从二品都御史降为七品巡按,这难道不足以让你认清事实?”

  墨白瞅着地上散乱的奏章,眼神迷离,嘴唇微微颤动,却未出声。

  楚濯衣喘口气,见他了无生气的表情,又恼又痛,“你这个书呆子,根本就不适合做官!你想的、你说的。你做的都不合皇帝的心、不顺那些奸臣的意,你要如何在那群人之中做你的清莲?要么就加人他们,要么——你就只能选择离开!你——到底懂不懂生存之道啊?”

  “不。”半天,他才吐出一个字。

  “不?什么叫‘不’?”她一挑秀眉。

  “我不会加人他们。”墨白清俊的眉宇间有股倦意,意志却坚定不移,“我不管旁人怎样,我只需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就好。”

  “哈哈。”楚濯衣苦涩地干笑两声,“我没读几本书,也不认识几个字,但我听过不少说书人讲古。你——以为自个儿是魏征?别傻啦!谏臣不是人人都能当!这要看有没有唐太宗那样的明君!不识时务,只会落得一身凄惨。皇帝没因那道奏折和讽文治你的罪,恐怕是对你的才华和家世有所顾忌,这才下旨派你巡察江南!既然已脱离那个圈子,为何又要一个劲儿往里面钻?你有赤胆忠心,旁人看来说不定就是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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