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素问 > 风烛印 >  上一页    下一页
十八


  “你别想赶我走。”玄龄蹲下来,固执地掰开他的五指,盈盈大眼瞅着他身上的两处伤,一怔,抿唇道:

  “是……刚才受的伤?"

  “废话!''他烦躁地拍开她的手。她是想让他逆血而死?

  女人!一见到血,不是尖叫就是昏倒,要么便是掉泪。好像男人一挂彩就跟死没区别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上次玄龄在看到他那个八百年前的旧伤时,流的泪水都能汇聚成一个新的洞庭湖。

  这会儿,他实在没心情去安慰她,更不想听到任何令他暴躁的声音。本来,身体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若再加上她的一串串泪珠,不如让他一头撞死快些。

  玄龄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抓住他的胳膊,嘴唇颤抖着上去把污秽的血浓吸出,拿起他腿上的小瓷瓶,倒些粉末涂抹在伤口上,接着又撕开罗裙的一丝摆角,利落地缠好。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她没有半点迟疑。

  风烛静静凝睇着玄龄的一举一动——

  但是,直到她把他肩窝上的伤口处理好,都没有掉下一颗泪,平静得出奇。

  “风大哥,我都弄好了。”她挤出一丝苍白无力的笑,起身时又想起什么,曲膝而坐,“你的衣裳被扎得一个洞连一个,染着血,白天走在路上会吓到别人呢。你等等,我帮你缝一下——”说着从腰间系着的荷包内拿出随身的绣花针,开始为他破开的衣洞缝补。

  风烛双眉挑得老高,不解其意,总觉得怪怪的,事有蹊跷。不出所料,玄龄哪里是在缝衣,根本是在自戕!她的针好几次都是在扎到自己后,才警醒地换对位置。

  他想说……却敛住不语。

  何必呢,君家两个丫头自幼娇生惯养,君庄主不曾勉强她们学女红针线,手笨一点并不奇怪。他是自作多情,才会以为玄龄是心焦所至。既然决定遵守诺言放开她,就要从现在开始,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开始——

  以后,她的痛痒都与他无关,而是别人的职责了。

  玄龄咬断丝线,打了一个结,淡淡自嘲:“终于不辱使命。你看看我……越来越笨拙。”在小溪中湿湿手,然后把他的衣襟也连带着濡湿,“水会把血迹冲淡一些,等天亮找到小镇后,你再买一件衣裳换好了。”

  风烛低应:“你去歇息,我们一会再赶路。”他现在根本懒得动一根指头。之前在尚书府斗得天昏地暗,已消耗大部分体力,后来在林中一闹,受了伤就更加难挨。

  不知道月刹他们几个怎样?大概都好不到哪里去,狼狈得很。也不晓得尚家兄弟从哪儿弄的熏香,无色无异,竟连他们几个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老手都没能察觉,硬是吃了闷亏。果真挖好了陷阱等他们往里跳——看来做不成同条船上的人,大概尚家兄弟都不会放过。

  怪的是,月刹为何会冲动?真是一点不像那样冷酷而自制的人会做的事情——几乎话不过三句,就洞箫伺候!

  事情越来越复杂,现在有家归不得,他们四人被打散,连个研究对策的人都没有!该死的,这会儿要是有酒就好了!至少,先痛痛快快喝一场再说!

  他沉沉地吐一口气,闭目靠在树下养神。

  远远地,玄龄悄悄望着他疲倦沧桑的侧面,压抑多时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生怕哭出声,忙咬着手背,深深地咬着不敢松口。尚且来不及束的发丝散在两靥,遮住她大半个苦楚不堪的脸孔。

  小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呜咽着、颤抖着。他不想听到她哭……看到她哭,她都知道,所以她只能选择悄悄地哭泣。很久以前,她在他离开洞庭湖时就是这样。她会笑着看他的身影离去,然后一转身便泪如雨下,缩回蜗牛壳内独自悲伤。她舍不得,但必须去割舍,因为能舍方能得——若非太过了解他对她的感情,她也不需痛苦如斯。

  风烛不愧是风姨的儿子,那倔强如牛的执著和至死不渝的痴狂如出一辙。风叔叔为救爹娘脱困而横遭惨死,风姨是为腹中的风烛才苟且偷生活下去的。记忆中,不曾见风姨笑过,她终年就在窗棂朝西南开的方向眺望着。

  直到那年秋季,风姨竟因小小的伤寒而死!伤寒啊,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怎会不能痊愈?她只是死了心,不愿再活。她的魂魄早已飘到西南方——那个她丈夫长眠的地方。

  她好怕,怕风烛会和风姨一样痴傻,当她有个好歹的时候就会随之弃生。她宁可拉下脸做个负心女子,要为他找一份责任,亲眼看他成家立业,不再死守着她不放。他是重情重义的人,一旦有了责任就不会逃避。

  那是她保护他的心啊,他可明白?

  曾经恨娘为何要生她,明明知道她的降生只会带给别人生离死别的痛苦!但是,慢慢地她恨不起来了,因为能够看到这个深爱她的男子,她狠不下心再去怨娘。

  她是那么地不舍他痛苦,他的每一点刺痛都会反射到她身上来。他不开心,她会跟着难过;他冷漠,她会跟着淡然;他的疏离是她想要的结果,同样也是她最大的悲哀。

  她困难地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只是,心会痛……

  未来,注定血泪收场。

  天蒙蒙亮。

  风烛与玄龄就又上路了。他们尽量避开官道,走羊肠小路,在附近的小镇休息。

  一家老客栈内,玄龄慢慢地啃着馒头。目不斜视,鼻问口,口问心,专心致志祭五脏庙。离洞庭湖尚有一段路程,大概山中潜行的日子会占绝大多数,能吃饱一点最好,免得给风烛找麻烦。

  风烛早都吃好了,为了等她,才勉强喝着小镇的桂花酿来拖延时间。他的目光游离,打量四方的动静。虽然尚书府的人没有追来,但情况似乎并没有那样简单,他隐约闻到另一种阴谋的味道。

  一低头,恰瞥见玄龄手背上的淤痕,印有两排清晰的齿啮,深陷入骨,尤其是在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就更加触目惊心。

  “你的手怎么了?"嘴巴不听使唤,他脱口问道。

  玄龄噎得猛咳,小脸通红,灿若朝霞。

  风烛无奈地叹一口气,倒杯水给她,闷斥道:“笨!"

  玄龄喝下水,轻拍胸口,半天才缓过劲头,她讪讪一笑,“我本来就是不大聪明的。”见他仍瞅着她的手,胳膊急急藏到桌下。

  风烛冷哼道:“你若是饿了,也不必瞒着我啃手,倒像是我有意虐待你似的。”

  敢情,他以为是她饿昏头了才去啃自己的手来望梅止渴?

  玄龄勾起一抹苦笑,慢吞吞地回答:“我知道了。”

  “吃饱没有?"他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饱了。”她柔顺地点头。

  “真的?那一会儿赶路的时候可别喊饿!"他招来小老板,付清饭钱,又打包几个饼子备用。

  临走出门的时候,他猛一顿步,后面的玄龄差点撞到那高大的虎背上,不由得一阵心悸。

  “出……出事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以为追兵又到。尽管风烛没有解释有关此次大逃亡的原因,但根据前后发生的事情来推断,定是他们在赴尚书宴的时候发生问题。

  他扭过头,从袖筒里取出一块玉珏,“拿好!"

  “咦,这不是——”她当时给花凋的“见面礼”怎么会落到风烛的手中?

  “你自家的信物随便丢给别人?"他眯着眼眸,犀利地问。

  洞庭湖的君山岛的岛主君万浪,手下子弟何止百千,当然不能没有印信来统一管辖。“舆玉”即是一块完整的荆山玉石,珍贵可比千百年前的和氏璧。舆玉被分三块珏,君万浪一块,君玄龄一块,君玄佩一块。对世人来说,求之不得。虽说,君玄龄和君玄佩姐妹身上的玉珏未经雕琢,不能当君万浪的令珏用,但若落入他人之手,势必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我……是我糊涂。”当时为找到风烛,她急得乱了方寸,哪有心思想那些?事后虽有后悔,但也不好意思找花凋要;再者,花凋并非陌生人,好歹是风烛的同僚,所以她就没放心上。反正,这块舆珏在不在她身边都一样没用。

  “头脑简单。”他把舆珏还给她。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岂不是便宜了花凋那臭小子?"以后见到他,给我离远点!"六扇门里没有一盏省油灯,他们虽然不清楚彼此身世,但其来头肯定不小!兄弟情谊归兄弟情谊,然而,绝不许把玄龄以及君山岛牵扯进来!

  玄龄“哦”的应了一声,自觉理亏,不再吭气。

  “上路吧!"他拉着玄龄的小手来到火龙驹旁,弯腰把她送上马背后也翻身上鞍。

  “驾——”马嘶嘶,扬蹄狂奔。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