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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他愈想忘记这句话,就愈摆脱不了。

  在那之後,他仍是照样工作,照样四处表演,周遭的人都未察觉任何异样,只有他自己明白,好友的自杀在他心中捅出一个黑洞,随著日子过去,那个黑洞只是愈加扩大。

  渐渐地,他发觉只要一碰到琴键,心里就会出现一股近乎厌恶的抗拒感,仿佛那庞大的乐器是个不祥的怪物。那股抗拒愈演愈烈,甚至引出头痛、胃痛等他从未有过的毛病。

  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许,他开始强迫自己屏除所有情绪,像机器人似地上台演奏,直到最近的那场独奏会,当他差点无法完成最後一首曲子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必须离开一阵子。

  但是到现在,离家已快三星期,他仍是茫然,仍是无法像过去那样弹琴。

  他很怕,很怕汪勤说的是事实——没了钢琴,他就什么也不是。

  除此之外,他也怕到最後发现,他在所有人心中的存在价值,全来自他的钢琴天赋,包括他的家人。

  说穿了,他只是个胆小的懦夫。

  朱朗晨苦笑,拿起杯子正要再喝一口水,便看到吕飞絮无声无息地“飘”下楼梯。

  “我吵醒你了吗?”他没有她那种走路不发出声音的本事。

  “我还没睡。”

  “写稿?”

  “对。”

  她搜出一包泡面,看样子是打算当宵夜,朱朗晨本想开口说她,随即又改变主意。算了,她肚子饿,家里冰箱好像又空了。

  看著她站在炉子前,旁若无人地烧水,然後慢悠悠地放入面,他发现,心中的纷乱情绪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似乎总是这样不疾不徐的,凡事随著自己的喜好、步调,从来不勉强自己与别人交际往来,也不在乎旁人是怎么看她,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半分。

  不一会儿,吕飞絮端著小碗公,在他面前坐下。“你要吃的话,橱子里还有一包。”

  “我不饿。”朱朗晨收回视线,可是没一会儿,眼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她低垂著眼,挟起热烫的面条,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慢慢吃进嘴里。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巴跟她的人一样,小小的,原本粉粉嫩嫩的唇色这时因沾上了些微油腻,像是涂了透明唇膏似的,变得更晶莹、滑嫩。

  冷不防地,下腹传来一阵紧缩,欲望竟蠢蠢欲动。

  他骇然一震,被自己身体的变化吓了一跳。老天……他什么时後变得这样好色,居然连看女人吃面都会产生反应?!

  似是察觉到他的异样,她一脸奇怪地看向他。

  朱朗晨不自然地咳了咳,赶紧没话找话说。“呃……你写作多久了?”

  “快八年了吧。”

  “这么久?”朱朗晨微讶,想到她应该跟方言欢一样年纪。“你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开始写了?”

  见她点头,他又问:“你没想过要做其他工作吗?”

  “为什么要?我喜欢写小说。”她边吃面边道。

  她说得理所当然,他却另有一番感受。就因为喜欢,所以持续了这么久,那么他呢?弹了这么多年钢琴,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曾经的“喜欢”弹琴,变成了“必须”弹琴。

  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上一次纯粹为了开心而弹琴是什么时候的事。

  “要是有—天……你突然发现所有灵感消失、写不出东西来了怎么办?”

  她给他—个看白痴的眼神。“那就不要写,改做别的。”

  朱朗晨瞪眼。就这样?为什么她能把事情说得这么轻而易举?

  “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是人喜欢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是这样吗?他不知道该不该赞同。

  “若是所有人对你的肯定都来自你写的小说,一旦你无法写作,难道不会觉得好像失去了自己?”

  她停下筷子,注视了他许久,看得他有点心惊,仿佛心事被洞悉。

  “如果是那样,那么人生就太可悲了。”她最後道。“我写小说是为自己而写,因为那带给我乐趣,如果有一天我写不出来,乐趣变成了痛苦,那么就乾脆放弃,我是吕飞絮,不是『写作的吕飞絮』,我又不需要小说来定义自己。”

  朱朗晨愕然。她说得太率性、太自我,可是他又不由得为她的想法心折。

  假若汪勤有她这样的性格,今日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那么他自己呢?难道真能果决地放弃弹琴?

  不,他想他做不到,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不舍,他也说不清。

  然而她的话,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使他的心境有了变化,像是某个扛了很久很久的包袱被卸下,顿时轻松不少。

  他相信,至少在她眼中,他就只是他,无论他是小吃店里端饭菜的阿晨,或是人人眼中的天才钢琴家。

  这个体认,使他莫名欣喜。

  “谢谢。”他忍不住道。

  吕飞絮奇怪地瞥他一眼,扔出两个字:“无聊。”

  她一定不知道她的话对他有多大影响,朱朗晨暗自好笑。

  接下来,他们都不再说话,他若有所思,她静静地吃著面,谁也不认为这样的沈默有什么奇怪,仿佛这再自然不过。

  一绺头发自她随意盘起来的头上落下,几乎碰到了盛面的瓷碗,朱朗晨见著了,想也没想地伸手替她撩到耳後。

  空气瞬间凝滞。

  她惊诧地僵住,他的手则错愕地顿在半空中。

  他的耳根热了,她的脸颊似也染上红霞,暧昧悄悄地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一人率先回过神。

  “我、我怕你的头发掉到汤里……”他支吾解释。

  “唔。”她胡乱发个音节,匆忙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然後她把碗放到一旁,看也不看他,飞快消失在楼梯口。

  朱朗晨坐在原地,瞪著自己万恶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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