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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你很清楚,今天是谁先开口要离婚,所以想离婚的是他,我并不想……我不怕在你面前承认,当载文说要离婚的时候,我的心承受了何等严酷的杀伤力!我也不怕告诉你,今天我一直在找他,就是希望事情能有转机,不至于真的覆水难收。可是就在不久前,我放弃了挣扎与努力,我决定离婚了,因为我认清了事实,认清了我与载文之间的不同。

  “我是个孤儿,还未从孤儿院被领养以前,在我的生命中,我一无所有。现在我所拥有的事业、婚姻与载文,都是我努力经营付出而来的,对于我所拥有的,我非常珍惜,因为珍惜,我不轻言‘离婚’二字;载文和我的不同,在于他一向拥有太多,他是富家子弟出身,有着一切富家子弟的现象和毛病,他从小到大要风得风、无往不利,几乎不曾面对任何逆境,也可以说,我就是他第一个逆境。我们的婚姻原本十分美满,感情也一直如胶似漆,但好了,现在问题来了,他直接丢出离婚的提议给我,想也没想过要怎么去化解问题,如果这样,我还赖着不离婚,那我算什么?

  “你不该会以为我要负起教育他的责任吧?难道要我来告诉他,婚姻需要经营,需要相对诚意,需要帮助对方成长,需要不离不弃?我是他的妻子,我不是他的父母,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汪紫嫣苦笑着,泪光也随着她的苦笑落成泪珠。“如果说,我的丈夫还需要我的教育,才会当个好丈夫,那我宁可把这分心思放在教育自己上面,我不如教教自己该如何学习放手,还有,该如何学习安排离婚以后的单身生活。”

  吕大书看着她,默默地倾听着。

  “大书,我把我心里的话都讲出来了,也许你懂我在说什么,也许你不懂,但我绝不用等待换取载文回头。他如果能够把我留住,那么他现在就应该坐在这听我说这些心路历程,但是他没有!他没有,这就够了,又何须再多说?留不留孩子,生不生孩子,早已无关紧要。是这个孩子让我看见了婚姻的不足与缺失,看到了隐藏的危机,这才是最重要的。”

  汪紫嫣说了许多许多,她觉得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去对任何一个人说这么多的话了,因为她就要离开她最爱的男人,离开了以后,她的生命会有某一个部分将永远、永远锁闭起来,锁死了,于是无声无息了。

  “紫嫣,你这种坚持可能会毁了载文的一生,甚至在将来你也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我不后悔。就算会,大书,我选择后悔。”

  “如果载文挽留你呢?”

  “他不会,我知道。”

  汪紫嫣飘忽一笑,看不出是悲是伤。

  石榴红回至家中,走进自己独拥的小天地——她的房间。她伸腿往房门踹去,“砰”地一声发出好大的关门声响,她伸手扭开音响,音乐震天!她毫不关心是否会吵到家人或邻居,也毫不顾虑现在是三更半夜,她趴倒在床上,终于能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音乐的重金属效果在空气中弹跳着,轻易地掩过了她的哭声。

  主卧房中的石父石母被强烈的音乐震醒,女主人一肚子怒火中烧,男主人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掩好棉被盖住耳朵,自己则无奈地摇头叹息。

  石榴红哭倒在床上,脸上的胭脂口红哭得一团脏,哭得伤心极了,心碎极了。她捧起放置在床头生母的照片,抱在怀里唏吁泪泣。

  渐渐地,时间滑过去了;渐渐地,她的哭声微弱了。她坐起身,一把抹去眼泪鼻涕,将母亲的照片归回原处,然后关掉音响。

  突然电话响起,她一把抓接起,是警察局打来的,说明有市民检举她家夜间妨害安宁,音乐开得漫天响。

  “见你的鬼!”她没好气地朝话筒吼。“三更半夜打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打扰我安眠!我在家里睡得香香甜甜安安稳稳的,什么音乐什么音响根本压根儿没听到,到底是谁妨碍谁安宁!”吼完便“啪”一声摔断电话。

  她的心情恶劣极了!

  她粗手粗气地拔掉身上的首饰配件,又脱下衣服甩在地面,蹬进浴室冲澡去。热水哗啦哗啦喷洒下来,她一面洗一面嘀咕:“妨害安宁……妨害安宁个大头鬼!你们的睡觉时间就要安宁不能妨害,我的心,被这个世界妨害了安宁,心情奇差怎么没人来理我?没人替我伸张正义?”

  她边洗边聒念,直到穿好衣服,坐在化妆镜前擦保养品的时候,还喋喋不休。

  镜中反映出来那张脸孔,表情之丰富,模样之滑稽怪诞,让人实在又想捧腹又想骂。好不容易,各式各样的保养品层层涂抹在脸上后,她才闲闲地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念:

  “这个世界神经掉了,阿答掉了!我不理这个世界了。郝思嘉说:‘明天,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说得好,说得棒,捧得呱呱叫!简直是金科玉律、至理名言!我现在什么都不要管了,反正一觉睡醒后,就是明天了。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要睡觉了。”

  早晨,阳光斜斜地从落地白纱窗帘照射进来,映在石榴红秀丽的脸庞。

  这是个奇异的房间,通透的红。酒红色的床单、被褥、枕头,柴红色的床架,血红的化粗镜,夕阳红的衣柜,黑红色的书橱,砖红色的地毯……举凡房间中的任何大小物件,没有一样不是使用抢眼的红色,惟独窗帘是纯白的薄纱,在一片红的房间里,反倒形成特异的注目焦点。

  石榴红沉酣酣的睡眠被早阳唤醒,呼地一下,很有朝气地坐起身子,扭开床头音响。音乐徐徐滑出来,那种略为感伤的爵士曲调,轻易地让她把全副心神融入其中,她内在阴沉而忧郁的情绪又被唤起来了,忍不住又抱着棉被低低地啜泣。

  她闭起眼睛哭着,脑海里反复地浮现母亲的容颜。她母亲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妇人,纤细高贵,温柔脱俗,她不知道父亲的眼里怎么还能看得上、容得下其他女人。

  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年,石榴红才十岁。她记得心目中宛如巨人一般高大的父亲,蜷曲在母亲的灵床边,哭号得心肺俱碎。

  当时父亲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她心底,她的小脑袋里依稀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是生死不能拆离的。母亲死后,父亲常抱着床头这一张母亲的遗照在暗夜里垂泪,那时她多么以父亲坚贞的爱情而感到自豪!虽然父亲变得沉默而消瘦,但她却认为,这一切只有更证明了他对母亲的真情至爱永志不渝!

  母亲死后,父亲一直寂寞着。有多少人来为父亲说姻缘,而他只是书之不理,他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榴红身上,对她无微不至,对她溺爱娇宠。

  石榴红一直一直以这样的父亲为傲。父亲这个样子持续了六年,每个人都说父亲不会再续弦了,他爱她母亲爱得太深了,已经没有余情可以再分给第二个女人!谁料到母亲过世的六年后,石榴红就读高中时,父亲宣布他找到生命中第二个真爱,他即将再婚。

  石榴红把心中完美的父亲形象彻底打碎了,她把自己的心也完全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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