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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知道了。”回答就这么简单。

  到了晚宴那日,账房的两位自然都没给朱府丢面子。冯潇果然名不虚传,俨然是风度翩翩的斯文先生,这也就算了,等到夏有雨走进花厅时,众人眼前才真正都是一亮。

  什么穷酸样?只见她一身贵气浅蓝色精绣衫裙,衬得头发黑缎般乌亮,皮肤白嫩得像掐得出水,一双眼眸也是水汪汪的。雪白素手里拿着两本账册,手腕上挂着的几只镶了宝石的镯子闪闪发亮,随着动作撞击出清脆好听声响。

  这哪儿是账房先生,要说是朱府的千金都说得过去。

  夏有雨脸上倒是毫无骄矜之气,微笑着一个个招呼过去。这几年在生意场上打滚,虽不用尔虞我诈,但应对进退是娴熟极了,得体又大方——

  直到她看到坐在朱老爷身边的,所谓江南来的老不修。

  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个眉梢眼角,那双眼睛。

  还有那张她闭起眼睛就看得见,却又常常看不清楚的俊脸。十四岁的,二十二岁的,现在近在眼前的。

  “这位该是旧识了吧。”朱老爷笑着介绍,“虽然当年冯先生慧眼识人,但也要多谢言府让贤。夏先生真是不负众望。这会儿,我们账房可真不能没有夏先生了。”

  “我可没这么说过。”冯潇压着嗓子嘀咕。

  慌乱之际,夏有雨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眼光只敢飘过去看了冯潇一眼。“瞪什么啊。”

  牙尖嘴利的冯潇自然不会饶过她,“你真以为没你不行?老爷人好,拜托你别当真了。”

  “好了好了,先坐下来吧。”朱老爷打圆场,一面向客人们解释,“我们这两位先生虽然老是在斗嘴,但感情其实是不坏的,这几年来合作无间,帮了我很大的忙。”

  “朱老爷真是好度量。”

  “可不是,贤臣也得遇上明主才有用武之地。”

  “朱老爷是伯乐啊!”

  客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

  歌功颂德说得朱老爷笑成了弥勒佛样,气氛热烈,夏有雨却不敢看过去。就像四年前那个初雪的冬夜,她站在言夫人温暖的花厅里,却一身冷汗,怎样都不敢看俊脸冰冷,眼神更冷的言少爷。

  那时是怎么说再见的?说了后会有期,还是什么别的?

  虽然当时她真心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真的吗?那么,她这些天的恍惚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心底偷偷的、隐约的在期待,也许,也许——

  “是吗?那……当初可是我们言府走了宝,不懂惜才。”一直没开口的言至衡——是,他便是江南来的,朝廷指派的代表——终于开了金口。

  朱老爷听了却无比受用,笑得合不拢嘴,“真要谢谢言府。来来,这酒非敬不可,言少爷快请。”

  这话却让夏有雨脊背一凉,暖洋洋的厅里,她又开始冒起冷汗。

  因为他也没有看她,话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与温暖。

  不是没想过重逢,总是开了头,不敢往下细想。但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是如今的景况。

  他自然是记得她的,但也仅仅如此。对于过去,谁都没有多提。在朱家作客的几天,两人只在讨论帐务时有交谈,其他时候,就算在账房,言至衡也不大开口,看不大出来在想什么,完全深不可测。

  “这个言二少真是令人摸不透。”冯潇横她一眼,“本以为你在言家长大的可以矢道多点,怎么跟言少爷不太熟的样子,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被这样说,夏有雨只能苦笑。

  “是了,你那时是跟着大少爷来查账的,应该是跟大少爷比较熟吧。”玛潇想起来了,“当时觉得你还算机灵,谁知道后来是这个笨头笨脑的傻样。”

  “这回怎么不是言家的大少爷来?”想了半天,她终于想出这一句可问。

  冯潇给她老大一个白眼,“你真是没良心,昔日主子家的事都没听说吗?这几年言家二少爷把工作都接过去了,这会儿是他当家。大少爷归大少爷,毕竟是丫头所出,是吧……”

  夏有雨没答腔。水亮的眼眸低下去,望着眼前的账册。上头自己亲手抄写的小字都像是浮了起来,在眼前打旋儿。

  她真的是后来才听说。言家的大少爷其实是言老爷在十六岁时跟伺候的丫头好上怀的种。生下来是儿子便留下了,狠狠闹过一场却没结果的丫头最后被一笔银子打发走。之后明媒正娶了言夫人,一年多之后才又生了言至衡。

  所以很多当年的事儿慢慢的浮出答案。

  比方言府里伺候少爷的一律是小厮,没有丫头。

  比方夫人为何这么害怕儿子跟丫头们太亲近。

  比方她姐姐妄想跟大少爷成亲这事,遭到如此巨大的阻碍,怎么吵、怎么闹都没用。

  比方二少爷跟大少爷始终不亲近。

  比方虽然老爷器重大少爷,但是当事关家产或香火传承时,还是嫡子言至衡重要——

  但那些都与她无关了。都是言府的事儿,她现在人在朱府,不是吗?

  “又发呆?你真是没救了。”冯潇用账册推了她一下,“要是帐做错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下个月的月俸先扣一半起来……”

  “抱歉,想到一些事儿。”夏有雨立刻赔不是,“我会小心的,冯先生一定要扣月俸的话就扣吧。”

  冯潇冷笑一声,“谁不知道我们夏先生视钱财为身外之物,月俸这点小钱还不放在眼里呢,当然随我扣是吧。”

  “不是的,哪有这回事,我只是……”

  只是吃得饱、穿得暖,朱府供吃供住,还不时有礼物孝敬先生们,这样就够了。她对钱,真的已经看得很淡。

  当年她拿到一大笔银子时,是最不快乐的时候。银子又买不到快乐,甚至会深深伤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只是什么?只是钱太多?”

  “冯先生何必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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