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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谭隐之疲倦,静坐在长沙发上,他看来非常无聊,对眼前热络的气氛显得无动于衷,偶尔低头看表,思念故人。

  “很闷吧?”王素云帮他斟酒,她住后靠着沙发背,交叠长腿。“真无聊。”

  “会吗?”谭隐之冷笑道。“你父亲显然不这么认为。”王刚正拿着麦克风唱歌。

  “这要给你签字。”王素云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抛到桌上。

  谭隐之翻阅,看完牵了牵嘴角。是婚前协议,载明婚后各过各生活,为了两家企业顺利运转,任一方不得做出损害公司利益之事,文末注明各项赔偿条款,还有财产的分配、公司股份……

  “我爸要你签的。”王素云略带嘲讽道。“谭先生,祝我们婚姻愉快,我敬你,为我们两方企业干杯。”她举起酒杯。

  谭隐之没有举起酒杯,瞟她一眼,打开公文包,也取出一份文件,掷到桌面。

  “我也有一份,请你签字。”

  王素云取来看,她笑了,笑声凄凉。“哼!两只狐狸。”他也不简单,婚前契约写得比她仔细,除了新组的上海地产公司,他的私人财产一概保留。各方行为与生活杂支全部自理,并且不准擅自曰对外发布他们的婚姻生活,这一份契约显然是请专业律师特别拟定的。

  王素云抛下契约书。“很好,咱们算是挺有共识的,我签。”她呵呵笑,带着自甘堕落的神情。

  “很好。”

  “愿我们合作愉快,祝我们百年好合。”她酸楚道,连干了三杯酒。后来她醉了,倒在沙发上,她歪着脸瞟他。“谭先生,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她掩住脸,疲惫道。“我们……简直是在侮辱爱情。”她心里有喜欢的人啊,但是对婚事的安排显然无能为力。

  “要结婚是你父亲的主意,他不信任我。”

  “我知道,呵,他谁也不信任,他只信任白花花的钞票。”

  谭隐之又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又分神想念一下那遥远的傻瓜,不知她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她吃得好睡得好吗?

  王素云望着天花板的霓虹,声音哽咽。“礼服挑好了,你要不要拨空看?我跟礼服公司约时间……”

  “不用,你喜欢就好。”谭隐之轻抚表面。

  她忽间:“你在想谁?”

  谭隐之怔住,转过脸来,黝黑的视线定望住她。

  她笑睨着他。“怎么,我猜错了?”她取出打火机,点燃香烟。“你一直看表,约了谁吗?有人在饭店等你?”

  “没有。”谭隐之笑得黯然,再不会有爱的傻瓜,傻傻等他。

  “我不想嫁你。”她冷声说。

  “彼此彼此。”他也不想娶。

  王素云握着酒杯。“谭先生,我是王刚收养的义女,和你结婚,算是报答他的恩情……”

  谭隐之注意到她手在颤,她忽地靠过来,伏在他肩膀上哭泣。

  谭隐之沉着脸,由着王素云痛哭。当王刚注意到女儿异常的举动,谭隐之侧身,横臂挡住王素云啜泣的表情。

  王刚以为他们在说情话,笑了笑,继续和他人说笑。谭隐之放松下来,靠着沙发,右臂横在额上,挡住刺眼的霓虹,臂下,他的嘴,噙着一抹苦笑。

  王素云喃喃醉道:“我想取消婚礼,我爱的那个人,是个穷小子……跟着他能有什么幸福?”她哭起来。“要是为了他激怒父亲,跟他走有什么保障……他好伤心,一直求我别嫁,谭隐之……现在想想,我们还挺配的,为了名利和权势,我们可以牺牲自己的感情……”

  谭隐之觉得好笑,这世上,原来到处有爱的傻瓜。有个傻瓜也爱着他身旁的这个女人。

  谭隐之注视着桌上横倒的空酒瓶,张望前头喧哗的人们,一室华丽气派的装潢,空气窒闷,有人烂醉趴在地上呕吐,陪酒的小姐们搂着王刚和他的经理调情。

  而他,他渴望吸一口新鲜空气。他怀念枕边伊人发香。第N次俯望手表,这表曾短暂栖在她纤纤小腕上,他取回表,心却落在伊人处。

  他忽然冲动的想抛下一切回家。

  回家?!这念头让他吃惊。回那间豪华套房?不,不是!谭隐之眸光暗沈,心坎震荡。想回去的,是他渴望的一处桃花源,是那傻瓜的天地。眼前一切,富贵虚伪,全不如与晓蓉喝茶的那一夜——

  那夜他品尝她用廉价茶梗冲泡的茶,那夜他们坐在破屋里,坐在廉价的黄灯泡下,他们甚至没沙发可以躺,只能坐在冷地板,只有一张矮桌。

  他们对望,他们微笑说话。奇妙的是,望着她微笑的脸,听她软绵绵嗓音,那时,他也有那种幸福得承受不起的感动。

  第一次觉得,能寄生这世上,好幸福!
 
  清早,曙光穿透窗帘,顽皮地撩拨床上那一夜未眠的伤心人。光影在脸庞流动,他疲惫、颓丧,而日光依然明媚,那一点稀微暖意,像在提醒他,他曾深爱过,夜里的一颗小明星。她给过他,一点星光。

  谭隐之恍惚,抬手覆额,妄想阻挡明媚日光。

  旁边茶几,水晶烟灰缸里,残烟孤寂,堆成一座小坟。他睁眼,眼色蒙胧,有藏不住的倦。他必须起身,两方公司要在酒店签订契约,该起身准备了……

  他凝望住那套悬挂在衣橱前,为了合并案及明日婚宴准备的黑色Christian Dior西服——

  是他的错觉吧?Christian Dior挂在这陌生套房里,孤零零,看来好寂寞。

  谭隐之挣扎着,他不想起床,想赖在淡蓝色床单上,想赖掉今天跟明天,赖掉签约仪式,和明日婚宴。他翻身趴卧,嗅着他带来的她洗过的床单,忽觉可笑,为自己的脆弱苦笑,他挣扎下床。

  梳洗完毕,剃净胡髭。他试着振作精神,可当他看见镜里的脸,那深邃孤寂的眼,他扔了刮胡刀,手撑着洗脸台,忽觉得自己好悲哀,好惨……他吁口气,逼自己定住心神。

  他走出浴室,凝望崭新西服,他舍弃Christian Dior,打开衣橱,穿过的黑色GUCCI,怎么看都觉得亲切。他伸手摩挲西服布面,那次跟晓蓉吃火锅,穿的也是它。

  它……会不会想念牛仔裤?想念白T恤?想念那晚温馨气氛,它沾染过的食物香气?假如它有眼睛,那晚它会看见他一直笑。假如它有耳朵,它应当记得,那挨着它的软绵绵嗓音……

  不,它不懂思念,会思念的是他……谭隐之穿上西服,离开旅馆。

  王刚派司机接谭隐之及他的部属,前往长乐路的新锦江酒店。

  长乐路?谭隐之看见路标,心溢满酸苦。

  他是往长乐路去吗?他的快乐在那儿吗?

  他又想起苏晓蓉,爱笑的苏晓蓉才是他的长乐路吧?他怎么往反方向去?无情地撇下她,这条长长绵绵的思念路,尽头又在哪?他恍惚地问自己——

  他走得完吗?他忘得了吗?他不是一向做事都很有把握吗?怎么对忘记她这事,欠缺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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