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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她,只能把头压得极低,声音细小又带着沙哑。

  “对奴婢而言,庄主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怎么个好法?”

  “嗯……庄主善恶分明,光这一点就让奴婢确定庄主是个大好人。”

  他的唇线渐渐勾出一道森冷的笑痕。“不,你错了,我非但是个好人,还是个善恶不分的大坏人。”

  他的说法又让她吓一跳,急忙抬起了头。“如果庄主善恶不分,奴婢早就没法儿在这庄里待下去了。”

  “一个害死了自己妻子的男人,会是一个好人?”他轻轻地道。手上那株白花在他揉捻下,折毁的花瓣一片片坠落桌面,枝梗的部分也被一段段扯断弃于地上。

  茵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双唇泛白,颤抖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她一点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害死了自己妻子?庄主以前曾经娶过妻吗?

  “我……”

  “她就像这朵花,柔美、脆弱、不堪一击,被我稍稍用力一折,便消香玉殒……”绝冷黑眸锐利地定住她逐渐苍白的脸孔。“这样的我,你还认为是个好人吗?”

  茵茵的嘴唇微张,半晌又徒劳无功地闭上,喉咙像卡住一般,实在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很想说的是,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情愿相信庄主是个好人。

  “说不出来了,是吗?”他阴侧地逼问,一抹冷笑逐地浮起,像在嘲笑她对自己的过分信赖,也像在嘲笑自己还走不出过去的阴影。

  茵茵紧抿唇瓣,偷觑着费隽淳的每个表情,不知怎地,她知道他在哀悼些什么,他的脸色虽然很难看,挂在唇边的笑意比一团白雪还要森冷,可是他的眼睛还是透露出伤痛的讯息。

  “就算所有人都觉得庄主不是好人,可对奴婢而言,您永远永远都是好人,即使您日后变了,我还是不会忘记您对奴婢的好。”

  凝结在他唇畔的冷笑渐渐地隐逝了,他怔了怔,在无边际的愁绪中慢慢望向她。他看得出她很怕他,但此刻,她却为了让他好过些而鼓足勇气说了这样的话,同时还绷紧脸部线条与他对看着,许是紧张、许是不安,她的脸渐渐胀红起来,额上也冒出晶莹汗珠。

  “你过来。”

  “啊?”

  “我叫你过来。”

  茵茵忐忑不安地向前走了几步。“是。”

  掸开衣袍,他霍然起身迎上她惊惶的白脸。她很娇小,仅到自己下颚的高度,纤弱的身躯塞在过大的粗布衣衫里,显得有些可笑。他不发一语地以指勾起她畏缩在肩下的脸蛋。

  “我可以抱抱你吗?”

  尽管他的声音幽深如鬼魅,沙嘎哑然,但茵茵却跌进这深不可测的潭水里,心神不受控制,僵硬地轻轻点头。接着,她就被两只臂膀圈进一个好温暖的胸膛里,鼻尖突地一阵冰凉,她努力移开头颅,才发现刚刚碰到的正是他颈上系着的翡翠玉石。

  是她的心跳声吗?怎么这般大声,像在耳边狂敲猛打,她没法理会身体上的种种怪异反应,发烫、燥热、腿软、战栗、难以言喻的轻飘飘呵……

  这会儿,她努力地用手在两人间隔出丁点空隙,毕竟她胸前长了些东西,就这么贴在他身上,怪不好意思的。

  虽然,她不清楚他为何要抱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大方地就让他抱,她只是觉得,自己对他似乎有着难解的感觉;而这感觉,好像就和秀琼姐心仪庄主、而阿梅喜欢二庄主是一样的。

  或许,她也喜欢上庄主,所以,她毫不考虑地就让他给抱了。

  生平头一回,她懂得了抱人的滋味,连她那亲娘,她都不确定她是不是抱过自己。

  他抱了她好久好久,久得让她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可是,他圈在她身后的手没有半点松动的样子,而他的呼吸持续平缓而规律地在她头顶盘旋,如果他真的睡着了,呼吸应当会变得浑浊沉重才是。茵茵一边想着,一边窝在他颈下,细细瞧着那块玉石。

  碧绿的玉身饱满圆润、洁亮如镜,石面雕刻着一条飞龙的图案,飞龙的嘴里则衔着一枚玲珑剔透、寒光四溢的金色弹丸,她愈凑愈近,殊不知他已垂下视线望着她。

  “在看什么?”

  她忽地微微抽开身体,明显受到惊吓。“我……我……”

  “不碍事,没凶你的意思。”

  他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神色泰然平静,矜冷的辞令掩蔽他着了魔的情感,仿佛适才的行径不过是场梦里才有的失常举止。

  “夜深了,你回房去睡吧。”

  “嗯……嗯。”茵茵像游魂似要走,又突然回过头。“奴……奴婢告退。”紧张得僵硬了四肢。

  “晚安。”

  晚安?庄主同她说晚安?

  再度逃出庄主的书斋,茵茵愈来愈不了解这位主子的怪怪行为了。

  也愈来愈不了解,自己何以一颗心以飞蛾扑火的姿态陷进这熊熊火海里……

  时逢腊月扫尘的日子,家家户户开始除旧迎新,袚除不祥。

  沧浪山庄内奴婢丫鬟、家丁奴仆也大规模地动身清扫,将平日不易顾及的壁边角落、阴暗地方彻底扫过,那些日积月累的尘埃污垢,加上庄内大片花圃竹林亭园,够让他们忙上大半个月。

  到了“腊八驱鬼”这一天,厨房依照传统煮了腊八粥,把糯米煮烂,加入果仁、莲子、红豆、红枣、桂园和白糖,据说吃了可以保身平安。

  在费隽淳外出后,茵茵也受命待在隽书斋里整理大量书籍,窝在典藏近万册的书库里,一边将积在书皮上灰尘抖落抹净,一边擦拭着书柜木架,光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就让她耗了大半天。

  斜挂在天边的金色灿阳逞能地停滞在山峦间即将落下,迤逦的橘红色云霞暖烘烘地残留余晖,却阻止不了冬季的寒风带来的冻意。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茵茵猛然从成山的书堆里抬起头,手上动作有好几秒的停滞,颈部后端有些酸麻疼痛,恐怕是因为低垂得太久。

  “今天腊八……是我出生的日子呢。”她神思茫然地喃喃自语。“没想到我已经满十七了,也幸好我有想到,不然这一天又要恍恍惚惚地过去了。”

  顿了顿,又沮丧地垂下脸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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