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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2)


  我跟着她走到墙上那张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过来。那张照片正中坐着一对大约四十几岁的夫妇,不难认出那个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后面站着两个男孩子,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前面呢,男的抱着个小男孩,女的搂着个小女孩。何诗怡指着那个小女孩,对我说:

  “这就是我,才只一岁半,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后面是我的两个大孩子,”老太太说,叹了口气:“可怜,那么年轻,倒都死在我前面!”

  “妈妈,您又伤心了!”何诗怡喊:“那么多年前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她转头对我说:“我大哥是空军,死在抗战的时候,我二哥从小身体不好,死于肺病。我爸爸,”她停顿了一下:“死于照这张照片后的三个月。”她回过头来,热情的望着老太太:“哦,琼,我有个最伟大的妈妈。”

  我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从一进门起,我心中一直有种异样的感觉,现在,这感觉变得强烈而具体。我望着面前这个白发皤皤、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额前,我看出许多坎坷的命运,也看出她那份坚毅和果决。她又叹了口气,说:

  “我对不起他们的父亲,他留给我四个孩子,可是我只带大两个,他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养育成人……”

  “哦,妈,你已经尽了全力了!”何诗怡说:“想想看,你现在有三哥,还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摸摸何诗怡的头说:

  “是的,我还有诗杰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伤迅速的隐退了,挺了挺已经弯曲的背脊,一种令人感动的坚强升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着我,转变了话题:

  “唐小姐兄弟姐妹几个?”

  “三个。”我说。我们很快的谈起了许多别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学校的趣事。老太太对我非常关心,坚持要我在她家里吃晚饭。饭后,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话题又转到她那个在高雄做事的儿子身上。她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趣事,和每个老太太一样,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唠叨和说重复话的毛病,但是,我听起来却很亲切有趣。当我告辞时,老太太一再叮嘱着:

  “唐小姐要常来玩呀!我要诗怡写信给诗杰,要他近来回家一趟,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对交女朋友一点也不关心,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话说得太露骨,我的脸蓦地发起烧来,何诗怡跺了一下脚说:“妈,您怎么的嘛。”

  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何诗怡对我说:

  “天太黑,路不好走,我送你一段!”

  我们走出门,老太太还在身后叮嘱着我去玩。带上了房门,我们走出巷子,到了厦门街上,何诗怡一直沉默着,沉默得出奇。厦门街拥挤嘈杂,灯光刺眼,我要何诗怡回去,她才突然说:“我们到河堤上去走走吧!”

  看样子她有话要和我谈,于是,我跟她走到萤桥的河堤上。堤边凉风轻拂,夜寒如水。我们默默的走了一大段路,又下了堤,在水边走着,水面星星点点的反射着星光,别有一种安静凄凉的味道。因为不是夏天,水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设茶座,幽静得让人心慌。

  “医生说,我母亲度不过今年夏天。”何诗怡突然说,她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里显得特别森凉。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最多,她只有半年的寿命了!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何诗怡静静的说,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身不由己的坐在她身边。

  “那么,你三哥知道吗?”我问。

  突然间,她把头扑进了掌心里,哭了起来。我用手抚住她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之后,还是她自己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怔怔的望着河水,夜色里,她的眼睛亮得出奇。“我没有三哥。”她轻轻的说:“三哥,去年夏天已经死了!死在高雄西子湾。”“什么?”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

  “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去旅行,他本来很善于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单单是我三哥!”她彷佛在笑,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琼,冥冥中真有神吗?命运又是什么?我母亲守了二十几年寡,没有带大一个儿子!”

  我愣在那儿,被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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