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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尾声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一片叶子飘落在我的唐诗上,打断了我正看着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叶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的凝视着面前那棵松树,和松树上缠着的菟丝花。这是夏天,菟丝花正盛开着,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细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怜的缠绕在松树上,绿褐色的藤和粗壮的松树相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感觉,我看呆了。

  一段小树枝弹到我的脸上,惊醒了我,中枏含笑站在我面前。“你的画画完了?”我问。

  “唔,一张很成功的画。”他笑着说。“是么?”我望着那支着的画架:“你画了张什么?”

  他把画板取下来,递给我。画面是一个小丛林,丛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摊开的书,而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题目叫‘凝思’,好吗?”中枏问。

  “你把我画进去了。”我说。

  他取开了画板,蹲下身子来,捉住了我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的问。

  “菟丝花。”“还在想那件事吗?”他凝视着我:“半年多了,你也该从那个恐怖的记忆中恢复了。”

  “我不是想那个。”“你在恨她吗?”他说,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罗太太,不,是雅筑。“她已经用她的死赎了罪,人死了,什么都可以原谅了。是不?忘记那些事吧!”

  “她偏偏选择这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来上吊!”我感慨的说:“她也以菟丝花来自比!是吗?我记得有一天,她曾经和我谈起菟丝花,她说,如果生来就是菟丝花,怎样能不做一株菟丝花?这就是她的悲哀。”我叹息。“或者,她并没有太大的过失,她只是一株菟丝花!”

  “你想通了,”中枏吻我:“饶恕是一种美德,你真可爱!”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说:“多年来内心的负担可以压垮一个健康的人,何况她本来就有病!这小树林中曾经吊死过人的事一定给了她启示,我曾看到过人影,听到过叹息,那一定是她,是吗?”“我想是的。”“一株菟丝花!”我再叹息:“我刚刚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以前,我们总把菟丝花比作罗太太,松树比作罗教授,现在,我觉得松树应该是我的母亲,罗教授是那株女萝草!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他们藉着我母亲来缠绵成一家,我母亲是个默默的牺牲者,供给他们机会来生存!”“一个很好的譬喻,”中枏说:“罗教授,你还喊他罗教授吗?”“我改不了口!”我说。

  “试试看,忆湄,他很爱你,而且,他又那样——那样——

  寂寞。”“皑皑来了!”我说。真的,皑皑正慢慢的向我们走来,她手中拿着一个信封,脸上微带着笑,半年来,她是罗家变化最大的一个人,她第一个从罗太太(雅筑)的死亡中恢复,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来面对现实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丝花,而是一株劲草!望着她坚毅的挣扎着站起来,接受各种狂风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后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们的个性仍然不合,但我们都努力的去适应对方。

  “嗨!中枏!”她喊着说:“哥哥有一封信给你!快拆开看!”

  中枏拆开了信,看着,也笑着。我说:

  “怎么,他怎样?中枏!信里写些什么?”

  “我念几段给你听听,”中枏说,慢慢的念:

  “告诉忆湄,我终于扬帆远去,学习独立了。国外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家里的人情味,也没有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斗斗嘴,殊觉无聊。到处拥挤不堪。连偷偷溜冰的地盘都找不到,颇怀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广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时候,忆湄已在教她的小忆湄或小中枏溜冰了——教技巧点,别像他妈妈那样摔碎了骨头……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齐煎进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没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没有吃手指……交了好几个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有一个红头发,两个黄头发,四个黑头发。结论:还是黑头发最好看,盖为中国人也。最近最亲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国人,谈得非常投机,我常常带她到我的公寓里来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处共度了一夜,美极了。她芳龄四岁零三个月。皑皑怎样?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个丈夫回来……爸爸好吗?希望他已恢复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对象。

  问候嘉嘉,还有忆湄的小动物们!”

  我和皑皑听着,也笑着。中枏把信折了起来,笑着说:

  “看信如见其人,还是那副老样子!”

  “不过,到底是独立了。”我说。

  “谁独立了?”

  一个声音问,我抬起头,罗教授正站在我们面前,他的须发更加蓬乱,眼神黯然无光,半年的时间,他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年。背负着双手,他看来寥落而孤独。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吗?”中枏问。

  “不,”他摇摇头,又闪动着眼睛、无法抑制一份本能的关切:“他好吗?有没有闯祸?”

  “他很好,他问候您。”

  “是吗?”罗教授转动着眼珠。

  “他说,希望您早日恢复咆哮的精神。”

  “唔,”罗教授的须发牵动着,他低下了头,又迅速的抬了起来,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望着我,他说:“忆湄,我查了你的分数。”“哦!”我叫,心脏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会有希望!”“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发到第四、五个志愿,第一个志愿总是没有希望了!”罗教授慢慢的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兴。“噢!”我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忘形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罗教授,我的脸碰上了他的胡子,挪远了一些,我说:“什么时候,您能把这些讨厌的胡子剃掉?嗯?罗——罗——

  爸爸!”“爸爸”二字一经叫出口,我如释重负,浑身都轻松了。罗教授——不,爸爸凝视着我,他的须发乱动,眼眶真的湿润了,喃喃的,他不知道逼在喉咙里说些什么。好久,好久,我们都站在那儿,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东西,眼睛里都凝满了泪,谁也无法说话。终于,我轻轻的说:

  “我懂了,爸爸。”“什么?”他问。“你,妈妈,和菟丝花。”我说:“你是棵女萝草,妈妈是松树,她是菟丝花。妈妈最伟大,而你们也没有过失。”我轻轻的念:“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罗教授凄凉的笑了,用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说:“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忆湄。”

  我也含着泪笑了。远远的,嘉嘉的歌声,随着风飘送而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噢!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是指的什么?一段爱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罗教授),妈妈,和雅筑的故事,也是一场春梦,一片朝云吗?

  无论如何,这故事已经过去了。尽管世界上每天还有新的故事在产生,但,那些,也终将如春梦无痕,如朝云流逝!

  一九六四年夏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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