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琼瑶作品集 > 失火的天堂 >  上一页    下一页


  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豌豆花越来越可爱,玉兰到杨腾小屋的次数越来越多。杨腾几乎在倚赖着玉兰了。从矿场回家,有孩子的咿唔声,有玉兰的笑语声,有捣衣声,有洗米声。甚至,那屋顶的袅袅炊烟,那灶里的点点火星,样样都让他有“家"的感觉。因此,当有一天晚上,玉兰哭着跑来对他说:“我妈说,我以后不可以来你这里了!徐家阿妈来跟我家提了亲,我妈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个月就要来相亲了!”

  杨腾立刻心慌意乱了。玉兰从没有像曼亭那样,引起过他那炙烈的热情,更没有让他打心坎里崇拜爱慕过。可是,这一年来,他已经熟悉生活里有一个她了,如果失去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

  他考虑了五天五夜。

  这五天五夜中,玉兰真的不来他这儿了,只有阿婆仍然过来,把孩子抱来给他看,帮他把脏衣服收去洗。他不问阿婆什么,阿婆也不说什么。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见阿婆也看不见玉兰,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纳闷着,心里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来说:“孩子有些发热,真要命!整天哭着,不肯要我抱,她是认了人呢!只有玉兰拿她有办法!”

  他走进去,天井中,玉兰抱着孩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轻轻的摇着,晃着,嘴里低柔的唱着:“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听到杨腾的脚步声,玉兰抬眼看他,眼中充满幽怨之色,而且,泪水很快就弥漫住那对温柔的眸子,她迅速的低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颊上。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珠,继续唱着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变得哑哑的,颤抖的:“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囝是我心肝,惊你受风寒。……”

  杨腾下了决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兰。豌豆花尚未满周岁。

  3

  玉兰嫁到杨家的第二年,就给杨腾生了个儿子,这对杨腾来说,实在是件值得兴奋的事。在那个时代,传宗接代的观念还十分浓厚,何况杨腾母亲临终时,还念念不忘要有个孙子。玉兰生孩子的情况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杨腾还照旧下矿,下午回家孩子已经躺在玉兰怀抱里吃奶了。阿婆说,从开始阵痛到生产,前后不过两小时。这使杨腾又惊奇又纳闷,他永远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为什么曼亭会为生产而送了命,玉兰却像母鸡下蛋般容易。事实上,村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许多家庭里,年头一个,年尾一个,家家都拖儿带女一大群,就只有曼亭会为生产而去了。或者,正像许家老爷说的,她是被诅咒了。

  杨腾的儿子满月时,小村落里也热闹了一番,杨腾虽然是"外省人",在这小村落中人缘还非常好。儿子满月,他摆酒宴请了每个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里一个个搀扶着大唱"丢丢铜"和"西北雨",玉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豌豆花,笑吟吟的周旋在宾客之间,彷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次请客,用掉了杨腾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没关系,他在第二个月就加倍赚了回来,他已经被升任为一个小组的工头,手下有十一个最得力的工人,他们这组工人永远可以挖掘别组两倍的矿岩。

  给儿子取名字,报户口的时候,杨腾才发现豌豆花居然忘了报户口,也没有名字。这下子,这个当父亲的人困扰极了,儿子取名叫极光宗,让他光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顺便补报,出生于十月二十一日,杨腾记住这日子,只因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至于名字,总不能在户籍上写名字是"豌豆花",杨腾挖空脑袋想曼亭临终时说的"纸瑞"是什么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念了那么多书,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杨腾能理解的。最后,还是玉兰说:“豌豆花的妈妈那么漂亮,豌豆花长得就像她妈,皮肤晒都晒不黑,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用她妈妈名字中的一个字,叫小亭或者小曼吧!”

  这就是玉兰可爱的地方,她从不对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节,她仍然照例带着豌豆花,去曼亭坟上烧香祭拜。那坟场是矿区的所有地,若干年来,小村庄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儿。因公殉职的有碑有冢,普通家属就只是黄土一堆。

  这样,豌豆花托弟弟的福,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杨小亭。不过,从没有人叫她什么"杨小亭",那只是户口簿上的三个字而已,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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