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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梦 哑妻(8)


  第八封信“爸爸:妈妈想你,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个

  洋娃娃,好不好?妈妈教我作诗画画,爸爸你回来了,我作诗画画给

  你看。恭请福安

  雪儿敬上”

  一声拉门的声音惊动了柳静言,他放下信笺。地下的孩子跳了起来,雀跃着跑到玄关去,嘴里嚷着:

  “妈妈回来了!”一个提着菜篮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梳着高髻,穿着和服,露着白皙的颈项。她看到柳静言在看信,就发出一声低喊,跑过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着柳静言,喊着说:

  “你又在看那个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国去吗?你不要回去,我肚里又有了!”“别愁,”柳静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绫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带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妈妈要靠我呀!”

  “我们寄钱给他们。”“不行不行,他们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国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吗?”

  “当然不是。”他安慰的说,望着绫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就为了这对眼睛,他会喜欢了这个女孩子,这眼睛活似一个人:那个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这一刹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鲜明,如此生动,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问的望着他,仿佛在问:

  “你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

  柳静言离家十年了。这天,一辆汽车停在柳家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下了车,在他身后,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跟了下来。这男人在那黑漆大门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钟,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小彬,小绫,跟我来!”

  他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走到门口,碰了碰那两个大的铜门环,两个孩子好奇的望着那守门的石狮子,女孩用柔柔软软的声音说:“两个大狗!”“不是狗!”男孩说:“是狮子!”

  门开了。门里的守门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来:“少爷呀!是少爷回来了!来人呀!少爷回来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头跑,扯开了喉咙喊,一时,下人们全涌了来。柳静言把两个孩子牵了进去,平静的和每个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现在只剩了两个。柳逸云已于一年前过世了。现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闻风而来,二姨太尖叫着说:

  “静言,真的是你回来了呀!”

  大姨太则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着那两个孩子。柳静言对孩子们说:“小彬,小绫,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们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说:

  “噢,真可惜,我们老太爷没见到孙子,到底我们柳家有了孙子了呀!事先一点儿信都不给我们!”

  突然,柳静言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穿着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一对翦水双瞳,眉目如画。一刹那间,柳静言以为是更年轻的依依,但,马上他明白了。他冲了过去,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喊了一声:

  “雪儿!”雪儿凝视着他,他用两手抓住了她的手,怜悯的、疼爱的看着这张美丽的脸,又轻轻的叫了一声:

  “雪儿!”雪儿望着父亲,然后垂下头去,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下写:“你是我的爸爸?”柳静言点点头,雪儿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写:“爸爸,你想死我们了!”

  写完,她丢掉树枝,满眶热泪的对父亲扫了一眼,就跑进去了。这儿,下人们正把车子里的行李搬进来,又围着小彬小绫问个不停。雪儿进去没多久,依依颤巍巍的来了,她站在那儿,笔直的看着柳静言。柳静言走过去,也默默的望着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丽的,是那对眼睛,但是,由于盛载了过多和过久的忧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在下人们的环视中,柳静言无法向依依表达他的心意,只能对她笑笑。招手叫过两个孩子,对孩子们说:

  “这是妈妈。”两个孩子以怀疑的眼光望着依依,小彬摔了摔头,傲然说:“不是的,她不是妈妈!”

  “叫妈妈!”柳静言命令着。

  依依打量着两个孩子,然后询问的看了柳静言一眼,柳静言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他的孩子。依依点点头,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向里走。柳静言注意到她转头的那一刹那,已凝住了满眼泪水。他无法分析她流泪的原因,是因为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天晚上,柳静言和依依在灯下有一番很长的笔谈。孩子们都睡了,夜静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园里有月光,有虫鸣,有花影,有风声,这就是柳静言在国外十年中,几乎日日梦寐以求的环境。在这次笔谈中,柳静言告诉了依依他在国外的事,绫子的事。依依只写了一句:

  “她很美吗?”“是的。”柳静言写。依依不再写,柳静言看着她,她的脸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经训练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简直无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他写:“依依,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我十分想你!”

  “是吗?”这两个字写得很大。“真的想我吗?”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飘忽,非常傲岸。然后写:“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想我吗?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骗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当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关,人生不过如此!想也罢,不想也罢,真也罢,假也罢,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我给你写过十封信,当第十封信唤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吗?”

  柳静言为之骇然,这一段话对他像一把利刃,说明了他的无情。如今,他回来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来,匆匆写了两句:

  “我已经收拾好你的卧房,让翠玉带你去睡,翠玉原是为你准备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写完,就拍手叫进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来,打了手语,要那丫头带他出去。他不动,定定的望着依依,然后写下几个字:“在国外十年,朝思暮想,无一日忘你,今日归来,你竟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请在以后的岁月里,善待雪儿!此女秉性忠厚,温柔宁静,才华洋溢,皆远胜我当年。可惜数年前送学校受阻,否则今日,或者可以说话了。你既归来,我的责任已了,但愿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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