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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她像被霜打了的蓑草般,委靡起身,蹒跚地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几经踌躇才落笔。父亲大人: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入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漏乃放弑……

  而今大燕帝君,整顿吏志、清查亏空,他推行廉政、严惩腐吏,他重农务本、兴修水利,东北垦荒、百穿清丈,他废除贱籍,关历代帝王之先河……实为一代明君。

  夫臣子侍朝,本该忠贞信义……父亲如此作为,如何能杜悠悠众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呐……

  今日听九皇子所言,知悉父亲假传圣旨,让立邦领军回京,如此动静,皇帝万万不能全然无察觉……万祈父亲能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满纸满篇均是出自真心,真心要父亲看清楚当今局势,万万不可成为罪人,只恐怕她的父亲,再听不进她的真心。

  封起书信,她唤来贴身太监,把信送至韦府,一番谆谆细嘱后,待太监离去,她长叹,复又望向窗外,望向那片找不到尽头的黑暗。

  未来,她已然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世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荣华富贵、镜中水月,人世一遭,但求于心无愧……

  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恍惚回头,看见容哥哥站在那个角落,对她微微笑着。

  她回他一个惨澹苦笑,眼里压抑许久的东西终于落了下来,她轻嚅双唇,悄声道:“容哥哥,可我……于心有愧呵,人生宿业,点滴必报,欠下的,终要归还……”

  人落入红尘,不过是醉眼微瞠,遥望蓬莱,不管愿不愿、想不想,总会在许多情况下做出选择,然后,不论苦甜、不论是否乐意,都得咽下自己所种的果实,只是……这选择究竟是出自人们的真心,抑或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嘲弄?

  太监走出清华宫,在御花园里拐过几个弯后,瞧瞧左右,见四下无人,朝寿永寓打向走去。

  一进宫殿园子,就见汪公公在那里接应,太监微微俯首,从袖中取出皇后的家书,递给汪公公。

  “随我进来。”汪公公低语。

  “是。”

  太监随之进入寿永宫,一炷香工夫,汪公公拿出一封新信交给他,低言道:“送至韦府,交由国丈韦安礼亲收。”

  太监应诺,转身而去。

  那封新信里面,只言八字——万事俱备,按计行事。

  第二十六章 冒险蛮干

  京城,泰安客栈天字房。

  茵雅静静听着银月的抱怨,她没有责备,因为小丫头确实闷坏了,离开熙雅小筑已

  经四十几日,原本想往南方走的,没想到谨言追上来,一句“计划有变”留下他们。

  这些天,不只是她,连银月也被关在屋里,半步不得离开,眼看她愁眉苦脸的模样,茵雅既好笑又心疼。

  她揽过银月,柔声道:“你不是经常羡慕那些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绫罗绸缎裹满身,珍珠羹、鱼翅汤,事事人代劳?”

  “可不,天底下就有那么不公平的事儿,有人一出生就享尽荣华富贵,有的人像我们这般命贱,才五岁呢,就得跟着爹爹下田、帮娘养鸡喂鸭,片刻不得闲。”

  “可我们这些享尽荣华富贵的千金大小姐,过的便是这样足不出户、哪里都不能去的日子呢。”

  “哪儿都不能去吗?”

  “嗯,打出生到现在,我去过的地方,屈屈手指头都能算得出来呢。”

  “难怪夫入被关那么多日子,也不见半句埋怨。”银月恍然大悟,这些天,夫人身子不舒爽,吃不下、睡不香,她还以为是被憋坏的,原来不是。

  “所以上天是公平的,舍了东边,必得西方,想得自由,又岂能奢求富贵。”

  “我突然半点不羡慕飞上枝头做凤凰这回事儿了。”

  “如若能做只自由自在的小麻雀,何必羡慕高高在上的凤凰。”

  茵雅揽起眉头,总有女人抢着做凤凰,哪里知道,那身足以炫耀的羽翼正是它被人囚禁的重大原因。

  “可夫人……”银月犹豫半晌,问:“您不想王爷吗?”

  想,怎能不想,想自己的离去是否令他太伤心?想他在那个诡谲的朝堂,是否一不小心又落入人家的陷阱?

  想坜熙未来的日子,想那个可怕可鄙可恨可叹的政治,想孤军作战的他落在那个旋风中心,漫漫长夜,谁为他支持?

  她想天公不恤、月老无情,但教情投意合的两人,不得不天涯相隔、人世分离,这个天地呵,到底是对谁有情、对谁有意?

  心酸着、扯着,每每这念头出现,她就为他心疼心痛,她得找出更多的好说词,来劝说自己,他过得很好,和自己在他身边时一般好。

  婚礼这几日即将举行,茵芳那样好强的女子,肯定会想尽办法得到夫君的全心爱护。而坜熙,于帝于王,情爱本就不是人生大事,开创不朽基业,才是他们真正志业。

  她相信他会伤心,但不会放任自己颓丧;她相信光阴会治疗他的委屈;她相信天上人间,终有那么一日,他们会再度相聚;她相信只要他快乐,即便两人之间迢迢千里,她仍会为他开心。

  “夫人,你不想王爷吗?”银月又扯了她的衣袖,想套问出她一句真心语言。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她淡淡说了一句,坐到床铺上,屈起双膝,两手合抱,把头埋入膝间。

  坜熙曾经说过:人生最痛苦的是,所有选项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却仍然不得不做出选择。

  说得真贴切,不论是成为代罪羔羊,或是远走高飞,都不是她要的选项,可却不能不做出选择。

  为何人世间有那般多的情非得已,是谁逆了天的意,让上苍惩罚起芸芸众生,毫不留情?

  看着茵雅的沮丧,银月明白自己问错了。

  她嘟囔着,背过身小小声抱怨:“我真是个大猪头,夫人肯定是想的,如果不想,怎会瘦那样一大圈,又怎会念一堆没人听得懂的诗,谨言姑娘是怎么回事呀,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要我们待在此处……王爷呢,怎么不快快来寻咱们,要夫人真病了,看他后不后悔……”

  门板传来几声轻叩,茵雅从膝间抬起头,与银月互望一眼,端风、立羽这么快就州来?今儿个清晨,他们说有要事待办,这么快就办完了?

  茵雅下床,银月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朝着外头尖起喉咙细问:“是谁?”

  “我是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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