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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回答她:因为就算明知回不了头,明知道爱情极其蠢昧,她仍然义无反顾,想一路走到底?或因为即使坜熙眼里,除了楠楠再容不下其他女人,可她陆茵雅眼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男人?

  这答案傻得她说不出口,她没办法诬蔑自己的聪明才智,虽然——说不出口的傻事,她已经用行动尽情表示。

  “你会回到王爷身边吗?”陆茵雅问。

  “会。”陆茵雅点头,把桌上的信纸收齐整妥,转身向谨言递去。“那么,请帮我把它交给王爷,倘若王爷对茵雅有一丝歉意,请他千万善待哑婆婆,照顾她终老。”谨言把信收入怀中,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再问:“为什么?”硬要她挤出一个“因为”吗?可她真的不愿意自己看起来愚蠢呢。

  但谨言坚持着,坚持等到一个合理答案。

  于是陆茵雅轻启唇瓣,说道:“因为王爷苦,小时候,他没有娘在身边呵护,没有爹爹疼惜爱怜;长大后:心爱的女子不爱他,满腔真心没有人视若珍宝,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才公平,对不?”闻言,谨言震了震,旋即低下头。“王爷令谨言再问王妃一句——后悔吗?”她失笑,后悔为他顶罪?后悔嫁给他?还是后悔爱上他?陆茵雅缓缓背过身去,心里仿佛被谁塞进一把破棉絮,嘴里轻轻吐出两句诗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静默片刻,谨言吞下突如其来的哽咽,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十二章 悔

  龙坜熙像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里充斥着痛苦与压抑,说不出心里满满的、是什么感觉,糖盐姜醋全倒在一块儿了,五味杂陈。

  再看一遍陆茵雅的信。

  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她——怎么说?”冷凝的音调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冷硬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

  “王妃说:‘因为王爷苦,小时候,他没有娘在身边呵护,没有爹爹疼惜爱怜:长大后,心爱的女子不爱他,满腔真心没有人视若珍宝,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才公平。’”几句话,掀起他胸中的汹涌波涛,为什么偏偏是她,一个他没放在眼底、心底的女人知道他苦?为什么只有她看见他的真心,为什么苛待她的龙坜熙,有权利得到她的付出?

  陆茵雅,她是傻子吗?

  难道到现在她还不明白,他娶她只是一种手段?他用一场不甘心的婚礼,来换得父皇一句承诺。与她成亲,只是为了把楠楠带到自己身边的捷径,而她对他唯一的价值,是陆茵雅三个字所代表的背后意义。

  好,就算她是傻子,她猜不透、看不懂,但成亲多年,他的态度还没让她弄清楚,他根本不在乎她?

  不看重她?若非陆家的势力是他所需,他岂会吝惜笔墨,写下那么一封休书?!

  她说对了,他恨她!恨她让他晚了儇熙一步,以至于楠楠爱上儇熙;他恨她没把楠楠牢牢关在王府里,让她有机离开自己;他恨她的手段和嫉妒——他把所有的罪通通归咎到陆茵雅身上,仿佛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没有那么糟糕,显得他并没有输儇熙太多——他不愿意承认被儇熙比下去,不愿意承认喜欢的女子只对儇熙一心三思,不愿意承认就算他早了三、五十步,也得不到楠楠的感情。

  他痛恨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不认输的龙坜熙以为把错误归到陆茵雅头上,就可以减轻对自己的厌恶。

  真是厚道呵,龙坜熙。他讥讽地露出一抹嘲笑。

  我傻傻望着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复覆着同样一句,这男人,我喜欢、我爱、我要!

  他想起童年时的陆茵雅,小小的身子挡在他身前,她的个头才到他胸口,可那样趾高气扬地展开双臂,对宫里的老太监大吼——“呵,这宫里现在全由太监作主啦,奴才竟然敢爬到主子头上,对主子大吼大叫,这算什么?是不是宦官乱政,我得回去问问爹爹,报上名来,你叫什么?”他很想笑,这种事和宦官乱政根本扯不到一块儿。

  可她的气势就让人矮上一截,那个太监仆地伏在她跟前陪笑脸。“小姑奶奶,您就大人大量饶了我,往后奴才再不敢僭越。”“那最好,要是让我再撞上一回,我就去告诉皇太后,这后宫得整顿整顿,免得奴才一个个把自己当皇帝,连皇子都看不在眼里。”她把人吓跑了,才拉起他的手说:“不管旁人看不看重你,你都得看重自己,今日他们敢欺凌你,定是见你母妃护不了你,不怕,端起皇子的架子,谁敢对你大声说话,就像方才我那样儿,把他们吓跑,日后他们就会长点眼色,知道你是个不受气的主子。”那时,她粉嫩嫩的脸颊因为生气,染出一抹红晕,小脸绋红、神情天真,晶亮晶亮的双眸带着娇憨,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足为惧。

  可怜呵,昔时横波目,今做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他的心脏剧烈收缩,手脚像被谁牵了线头,一步步被支配着走往窗前,一阵风袭来,忍不住地,他打个寒颤,这才发现衣衫早已湿透。

  仰头,今日天晴,月牙儿端坐在天际,那个夜里,也有同样的一轮明月。

  那年父皇领着众皇子出宫围猎,陆茵雅与皇奶奶随行,那个夜里,她偷了一壹酒找上他们几个兄弟,一个女孩子家大刺刺地和一群皇子们坐在草地上,说说笑笑,半点不避嫌。

  务熙很喜欢茵雅,时不时偷偷瞅着她,惠熙对她开玩笑说:“我向父皇把你讨来,给五弟当媳妇儿好不好?”“婚姻大事当由父母作主,怎么可以自己去讨?这话传出去,人人都要当我没教养了。”她嘟嘟嘴,道学模样让众人都笑了。

  他私底下问她,“不喜欢务熙吗?我瞧你们处得挺好。”“务熙哥哥是待我挺好的呀,可和哥哥一块儿——好怪呐。”茵雅红了脸,柔柔的月光照映在她的脸上,带出一抹小女子的娇羞。然后,她挤啊挤啊挤了半天,说:“如果是坜熙哥哥,就不怪。”“为什么?”“因为一命还一命呀,坜熙哥哥救过我。”当时他听了仰头大笑,婚姻怎么会是一命还一命,可——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便把他收藏入心——她很怕他的,他一直以为她怕他,没想到那号表情,除了怕,还有另一层意义。

  知道皇上赐婚,我乐昏头了,我端庄地接过圣旨,端庄地接受所有人的贺喜,端庄地走过庭院回到屋里。待门一锁上,我就乐得手舞足蹈,不断转圈圈、不断哼着歌儿,不断地、不断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瞧,没有万一吧——他的不甘情愿竟然换她一个乐昏头?当他在筹画着如何在婚后半年内,迎楠楠为侧妃时,她却是锁上门、手舞足蹈,不断地哼着歌儿?

  从来,他只为自己着想,他权谋算计、衡量利弊,他每个举止都有其背后目的,包括父皇的赐婚。他不知道在自己计划着种种状况时,她正在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是讽刺吗?那么,是讽刺了她还是他?

  赐婚圣旨下达那日,他正在丞相府,只是凑巧,虽然他事先已经知道此事。

  陆相爷留饭,茵雅作陪,她难掩满心欢喜,却仍然努力维持住端庄仪态,饭后,在相爷的刻意下,令二人独处。

  他还记得那园子里的红梅正艳,风吹过,花瓣掉了她满肩,他凝望着她,她长得的确很美,娇波流慧,长眉入鬓,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细柳生姿,媚丽欲绝,如同仙女下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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