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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在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后,他抛出的第一句话以问号来呈现。

  直到见了她,卢歙才明白,原来自己对她有这么生气。

  刘若依苦笑。她不想给他正确答案,因为伤口已经缝了线封起,她不愿意硬生生再划开,何况依他的道德感,若是让他知道真正原因,他怎会乖乖待在刘家,替曜林百货撑大局?

  她和那个刘家已经没有关系,何必去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沉吟须哭,她避重就轻。“我妈咪出车祸了,我没有心情回信。”

  她说的是“回信”而不是“写信”,所以她明知他写过几百封信,却是硬起心肠,连丢给他“我很好”三个字都不愿意?

  卢歙追问:“阿姨为什么出车祸?什么时候出的车祸?伤得严重吗?”

  车祸……源自于她的任性。那夜她全身湿透,蜷缩在手术室外头,一次次对妈咪说:“对不起!我错了。”更向妈咪承诺,也对上天承诺,如果妈咪可以活着,她愿意当个好小孩,乖乖听话,和不舍彻底切割,她会把爱恨通通埋得深深的,好好的过日子。

  老天似乎听见她的承诺,把妈咪从鬼门关前放回来了。

  那天,心急如焚的周叔比舅舅更早一步到医院,他抱着她,一口一声说:“依依不怕,周叔在。”

  妈咪住院五个月,周叔结束营业留在医院照顾,那时他们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变成植物人,可周叔斩钉截铁地说:“太轻易放弃的人,不会得到幸福。”

  于是她和周叔一起在妈咪病房边说笑、聊天,周叔时常喊着妈咪的名字,好像妈咪始终有加入他们的交谈。

  后来,是周叔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大学注册,也是周叔挽起袖子亲手帮她整理宿舍,她的眼睛红了。

  那时周叔温和地摸摸她的头,笑说:“傻孩子,我一直希望能够亲自为女儿做这个。”

  那天,她喊了周叔一声爸爸,然后她看见周叔的泪水。

  她超修很多学分,想早点毕业、早点赚钱奉养妈咪,她的课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排得满满,因此必须加倍用功。

  而她忘不了那个深夜,凌晨两点三十七,当手机响起,周叔语带哽咽说:“依依,你妈咪醒了。”电话这头的她泪水翻滚。

  她拿起了外套、奢侈一回,从台北坐计程车奔回台中,一路上,她无法停止哭泣,因为泪水己在心中狠狠地累积五个月,她死命咬住下唇,再次向上苍保证,她会乖、她会听话、她永远不和卢歙再续……

  当妈咪清醒,听到周叔的第一句话是--“幼庭,请你嫁给我吧。”于是,他们卖掉台中的房子,举家搬回台北。两年后,妈咪身体终于康复,周叔盘下一间店面,继续开店,而妈咪当了贤妻良母。周叔用满满的爱化解了她们对她父亲的恨,她与刘家全然切割,无恨不爱,再无分毫情感。

  “阿姨为什么出车祸?什么时候出的车祸?伤得严重吗?”

  卢歙问的每句都是重点,如果她照实回答,他会听出端倪。

  因此她再度避重就轻,淡然回应,“有五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被恶梦惊醒,梦里,我失去我深爱的妈咪。”

  他蹙起浓眉,口气凝重,目光凝结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怎么能说?他是车祸的导火线之一……刘若依缓慢摇头。“对不起,那个时候我心力交瘁,没有力气负荷多余情绪,每天,我脑子里面只想着同一件事,什么时候老天会把妈咪还给我,或者什么时候,我将成为孤女?”

  “所以我成了累赘,所以你不要我?多扯的理由!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担心、会难过、会寝食不安?有没有想过,在你担心会不会失去母亲的同时,我也在担心着自己会不会失去你?”

  心一震,她无语。

  是的、她知道他的担忧,她看过他每封来信,字里行间全是忧郁,可是对不起……她已立下誓约,无法违背诺言、违背妈咪。于是她只能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用被子蒙住,低声哭泣。

  “那个时候,我无法顾虑到你。”冷了声音,她望向窗外,假装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听着她的话语,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头紧缩,指间捧出正片苍白。

  他火大、震怒,气到想揪住她的双肩狠力摇晃,但是……怎么舍得?她是他的依依啊,是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女人。

  十年了,他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有满腔的热情想让她接受,他为爱听故事的依依准备了满仓库的故事,他是那样热切地等待这一天,怎舍得凶她、骂她、狠狠摇晃她?

  在众多的怒气背后,他真正想做的是包容,包容她所有过错、包容她的抛弃、包容她忘记他的谆谆叮咛……他想一笑眠恩仇,然后用太空梭般的飞快速度,把两人带回依依、不舍的承诺当中。

  所以……卢歙紧闭上眼睛,吸气吐气,努力用过去的点点滴滴来鼓吹自己,咽下无益的愤怒。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依依有过错,他也要全数原谅,因为缘分难求。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用体贴取代愤慨、用宽容代替怨恨,他要和她追求的是幸福,不是计算过去谁对谁不起。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不是依依的错,当年依依那么小,小到无力承担母亲的事,她忽略自己是理所当然。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放下过去吧,与其执意愤怒,不如珍惜得来不易的相聚,倘若过去的分离是因为太年轻而犯下的错误,那么他该做的是弥补,而不是造就第二次分离。

  所以现在,他最应该告诉她的话是--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对浪漫的定义,十年来,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眼里心里都只在乎你一个人。

  在一段漫长的静默过后,他终于开口,“阿姨呢,她还好吗?”

  “从开刀房出来后,她昏迷了五个月,因为骨折的右腿没办法做复健,因此有些萎缩,不过复健后已经看不出车祸痕迹。”

  “在阿姨康复后,你为什么没想过和我联络?”

  因为她必须对上天守信,但是这话她说不出口,只惨淡一笑,低头。“我们只不过是朋友。”

  只不过是朋友?

  他的鼓吹、他拚命压下的愤惫,因为这句话,再无法压抑,他猛地踩住煞车,愤然转身,额间青筋毕露、满目惊怒转为失望。

  “我们只不过是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讲,你忘记了吗?那年在垦丁我们是怎么约定的?”

  “我没忘,我们约定,如果你回来,我身边没有男朋友,就交往吧。很可惜当时我身边已经有别的男人,所以约定不算数。对不起,我还是坚持那句--我们只不过是朋友。”

  吞下喉间酸涩,她不敢迎视他深湛目光,怕一接触,眼睛会出卖自己。

  “所以那个男人在你作恶梦的时候待在你身边?所以你不再需要我的安慰?所以你不在乎我的担心、我的忧虑?”缓缓摇头,他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

  说到底,从头到尾只是他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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