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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两人耽溺在这甜蜜的静默里,许久没有言语。到末了,惟刚才低声开言道:“你不恨我了吗,约露?”

  “哦,我恨,”她在他胸口吁气道:“我怎么能不恨?八年前你害了我姐姐,现在连我也一并害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来找我?”他抓着她的手膀问。

  约露哀婉地一叹,把柔腮偎入他的肩窝,认命了似的说:“因为我更爱你——我真不明白,这份感情这么强烈!它就像撑竿跳一样的越过了一切,把那些恨意、恐惧和怀疑,都拋在后面,突然间,我恨不恨、我怕不怕、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爱——或是不爱。”“那么你爱或是不爱?”惟刚扶住她两肩,像举哑铃似的把她上身擎起,小屋内一片黝黑,但约露知道他的视线对准了她。

  “我刚刚说过了。”她嗔道。

  “我还要再听一次。”他坚持。

  “我爱!——我爱你入骨了!”约露不禁喊道。

  他仍然擎着她,稳稳不动。

  “可是,约露,你又为什么爱我?我什么地方值得你爱?”

  “因为,”她的嗓调变得无比温柔。“你在面对过错的时候,一片诚实,一片真挚,而且充满勇气;因为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作为,让我觉得你是一位君子,一条好汉!”惟刚的膀子一松,约露重回他温厚的怀抱。他拥着她良久良久,下颚摩挲她的头发。“那么你不再为以霏的事怪我恨我了?你原谅我,而且真正接纳我了?”“我接纳你,我爱你——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我全包了,我全都要了!”“约露!”惟刚动容喊道:“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一穷二白的人。”“嗯,”约露轻轻吟哦,舒适地依偎他。“这个我不担心,我相信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脱离一穷二白的状况,如果真的不行,我们就过一穷二白的日子。”“哦,老天爷,现在谁想把你抢走,我就把谁毁了!”惟刚呻吟道。

  他又想要她了,她知道,她更想要。她拥住他,像失去的宝贝抱回胸前,永远也不要再放。甜极了的谴绻,直甜进了梦里。她在喘息后,悠然困去了。

  然后听见惟刚那动人的声音在耳边轻响。

  “约露,”他唤着她。“该起来了,这样睡会着凉。”

  他下床,把天花板一盏灯扭亮,小屋里一片迷黄。惟刚套上长裤,拾起地面的衣服,仔细为约露穿上。约露有几分恍惚,几分娇赧,待他扣好她的衣扣,这才四下张望一眼。“这是什么地方?”她好奇问道。

  “赏鸟小屋——我一个赏鸟狂的朋友的。”

  “你就住在这儿?”

  “不,我朋友把他在竹围的空屋借我落脚,”惟刚说,穿上白背心。“不过大半时候我都耗在这里。”

  “在这里做什么?”约露追问。

  “在这里看着双双对对的花嘴鸭,”惟刚严肃地回答:“殚精竭虑想着如何把你弄到手。”“而我居然自动前来投怀送抱?”约露睁大一双波光潋滟的双眸,问得不可置信。“你并没有亏本呀!”惟刚纵声大笑,揽臂把她搂了过来,熄灯往外走。“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我饿坏了!”

  他是真的饿!在竹围的小街口,约露咋舌看惟刚虎咽下一盘炒面,两碟蚵仔煎,四碗大肠面线,外加满满一盘子熏鱼和卤味。两人回到惟刚借住的那栋电梯大厦,约露还在嘲笑他的超级胃口,却见一名老汉从门厅的客椅站起身,急急向他们走来。“惟刚,你总算回来了,”罗庸满面焦虑道:“快跟我走。”

  见他的形容,惟刚蹙眉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父亲在医院等着见你。”

  白宗文博士,国内脑神经科权威,出身医生世家,祖父辈在日据时代已是府城名医。他行医二十七年,加上自小的耳濡目染,五十多年来看遍亦看破了人生的生生死死,面对病家的悲恸哀凄,早便不再为之动容。

  可是眼前这名高大的年轻人,不知怎地却触动了他顽石一般的心。

  加护病房外,他沉声为年轻人讲解方绍东的病情,年轻人貌似冷静,一双眼睛却像通了高压电流般激颤,他呼吸急促得必须开合着嘴巴才能喘息。看出来他在拚命自制,可是白医师却没见过有人自制得这么艰辛,这么痛苦的。

  “他是我父亲。”每几分钟,他便如此喃喃自语。他的表情非常复杂古怪,他让白医师想到多年前,一名车祸失忆的小病人重回父母怀抱那副茫然可怜的模样。他陪他进了加护病房,他一见病床上周身仪器的老人,便是猛烈地一震,瑟瑟作抖起来,连白医师都挂心了,他拍拍年轻人宽峻的肩膀,悄声探询,“你还好吧?”“他是我父亲……”惟刚口里依然叼着这一句。他任由护士小姐为他披上隔离衣,然后一步一颤地走向老人。“他是我父亲……”

  白医师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听得他这么恻然不忍,他想他是老了。

  隔一道长廊,惟则闷头坐在长椅的一端,也是喃喃自语,他却说的是,“他不是我父亲 ……”

  约露立在一旁,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看惟则,又看看那一头的加护病房,全然不知如何来安慰这对堂兄弟!罗庸说的只是故事罢了吧?

  她不相信真有这种─这种惨绝人寰的事!

  惟刚和惟则堂兄弟俩是幼时被对调过来的,惟刚才是绍东和秋瑚的亲生儿子,惟则不是——惟则的父亲是已逝的绍午,他与绍东其实是叔侄,不是父子……这种错综的关怀,比游乐场上的地球仪更令人昏狂,可怜的罗庸嗫嗫嚅嚅才话到一半,便几乎要被惟刚勒得断气。“瞒我到现在——连你也是!”他暴跳着吼叫,时而又出现极端悲愤幽怨的神色。“我不到医院,我不去看他——他拋弃我,他不要我,他拿我换了别人!”

  罗庸按住他的胳膀,彷佛在控制一个暴躁的孩子。

  “惟刚,大夫说他只有三成存活的机会了。”

  惟刚瞬时面色如土,僵在那儿。约露看得心都拧绞了起来,她立刻挪过去,把他拦腰拥住。她觉得他的身躯隔着衣服竟透出了寒意。

  他却滚下两行热泪,双手砍向空中,放声嘶吼,“这不公平!”

  他堂兄惟则也好不到哪里去。嘴角松退着,双肩也颓垂着,再也不见原先那副倜傥的神采。约露不忍心,在他身边坐下来,安慰话还没出口,便听他兀目咕哝,“哪里知道是脑瘤在作怪,我不追着他问就好了,可是他突然冒出那番话——我不是他儿子!他激动,我更激动,我要他把话说清楚,他却一个倒头就从楼梯栽下来。医师说脑瘤破裂,推进手术房七小时,下午一有意识就喊惟刚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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