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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所以你尽可佯做没事,什么都不说,让她像个小白痴似的在你身边跟进跟出,”惟刚每一口呼吸都蕴着怒气。“或许你还要再来个编派,要我合作,索性瞒她到底,是不是?”过去这样的例子可数不清了,惟则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帮点小忙,撒点小谎,收拾点善后,哪样不是因为彼此是好兄弟的缘故?

  惟则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会找机会好好向她说明,我会告诉她一切——不会瞒她,”他深吸一口气,说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伤害,那就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说罢,惟则离开客厅,上了楼去。

  他太清楚了,惟刚绝不会拼着让约露受到伤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软。心软多情总把他害了。

  第九章

  惟刚成了吞黄连的哑巴,满口的冤屈,没法子吐咽。他想到韩国人的文字,怎么看总像是反的,说是反,明明是正字。他的日子也是这种是非颠倒的窘苦。

  公司里外,都有人向他道喜,他答应过梅嘉,暂不否认他们“婚事”。敷衍多了,那股煞有其事的空气,却使他没法子喘息。

  真正使他没法子喘息的,究竟还是约露。

  当他的心口像供了一锅子滚腾腾的热油之际,她却成了一尊大理石像,冰冻而苍白,端坐在一方办公桌后,维持一定的姿势,任凭他使出再激烈的眼光看她,也烧化不了她。他上前去与她说话,她也是机械式的应答,音量固定在一定的频率,视线只抬到他的下巴——谦逊、空洞,让人发疯。

  她把自己藏进最深奥的那个角落去了,他想把她拖出来,叫她活过来,让她像以前那样的向他挑衅,和他作战。他宁可面对顽强而有生气的她,因为那样她才是活的─她却好似对他失去了兴趣般的没有了斗志。

  惟则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还没说?惟刚巴望着约露了解整个来龙去脉,在他苦等不了的时候,便想把她拘来,对照个仔细,说个明白。就怕太猛的手段,真会像惟则所说的,伤害到约露,他绝对不愿意伤害约露,但是拖延时间,她受伤会更深……然而眼见惟则积极从事的,却是公司。他与见飞隔阂太久,如今便像个入门者,一样一样重新来过。他是变了,参巡各个部门时,格外有种浪子回头的恭谨郑重,再不似过去生涯里那种事事都是走马看花。

  那日惟则来到编辑部,大理石像似的约露居然与他相视而笑,他满眼的笑花,直开到嘴角两侧,牵出笑纹,穿成了酒窝。而大理石像冰凉的面颊,也醺醺然泛出微晕的气色。惟刚看着两人对望的眸色,背上一阵子发麻;他堂兄肯定还把事情蒙在鼓里,没有对约露明说,否则就更恐怖——真正的噩梦,却是在星期五那天降临的;黑色的,不是来吓人的,是来打击人的。

  那天中午,施小姐打电话把惟刚从工厂紧急召回。“世代”

  的主编霭明,面色凝重地在他桌面摊上两本杂志——一本是刚出炉,即将隆重发行的“世代”月刊,崭新的画页还散发着香喷喷的油墨味儿,惟刚闻之心旷神怡。这本刊物是他近来唯一可堪开怀之物了。

  霭明不待他开口,握拳捶着另一本杂志,愤怒道:“这是本期的‘新时风’,今天才上市。”文津社的“新时风”杂志近年才掘起,偏重于时事和文化走向,在惟刚评来,只属中品罢了。“他们这一期的专辑和‘世代’创刊号的主要内容几乎一样!”霭明一张黑里俏的面孔几乎泛灰了。

  “怎么可能?”惟刚惊道,抄起那杂志飞快翻阅起来——一列探讨两岸政经风云的文稿,洋洋洒洒占了十八页的篇幅,其图文内容,几乎完全脱胎于“世代”精心制作的创刊号主打专辑。

  “他们剽窃了我们的图稿,社长。”霭明咬牙道。

  惟刚把“新时风”撂下,转过身去,望着窗户。前一刻,窗外还是九月辣辣的天光,一转眼已经昏暗下来。肥大的雨点打在雾色的玻璃上,和着灰尘往下爬,爬成一只大蜘蛛网,张牙舞爪吞食了那幅窗子。

  凝望窗口长久,觉得事事也像这张大蜘蛛网,层层地把他困死。有些事他或许无法做勇者,有些事他却不甘心做那坐以待毙的懦夫。

  他把牙关一咬,回过身来。

  “霭明,下午召开编辑会议,”他吩咐,随即拿起电话。

  “施小姐,帮我联络章 律师。”

  三天后,惟刚拖着惫重的步子,回到编辑部。

  事后当天,他和同仁当下决定展开补救工作,抽掉遭盗用的部分,代以适当的储备图稿,重做专辑。编辑和美术组加足马力赶工,更协调了打字和印刷厂全力配合,期在最快时间内赶出全新一本“世代”。社长的决心燃成大伙的士气。

  至于图稿之所以流人对方手中,三天调查所得结果,对惟刚又是另一个震惊和打击。出事后的编辑部,气象严肃,惟刚在通过走道时,整个办公室像座考场,人员个个埋首几案,没一句声张。他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搜寻,多日不与他打照面的约露自己把头抬了起来,和他对个正着——那两颗黑眸,彷佛有一年他在九龙夜市古玩摊子见到的乌银,熏着诡丽的暗色调子,暗香幽幽,像有一个秘密藏在那里头。

  也许她真的藏有一个秘密。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嘱施小姐唤来约露。他不给自己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劈口便说:“我不知道你和‘新时风’有那么一点关系,约露。”

  约露愣了片刻才回道:“我……我在‘新时风’做过一阵子编辑,后来母亲住院,就辞了工作。”

  “但是他们挺看重你的,还继续和你联络。”

  约露挪挪身,藕色上衣的荷叶边,在胸口波浪起伏。“‘新时风’的刘总编是打过几回电话给我,不过就是聊聊,没有特别的话题。”

  “但是你上个月还回了文津社一趟。”惟刚徐徐踱到约露面前,她不安地蠕动了一步。“那是一位当时颇照顾我的同事要庆生,他们很热诚,一定要我回去热闹热闹。”约露咬住了下唇。“世代”出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她不明白惟刚为什么对她有这番问话。他像在怀疑什么,他的口吻还称和气,眼神却那么逼人。

  他又踏前一步,他的下巴和她的额头切成四十五度,他的目光却划出直线,箭一般穿入她的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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