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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惟刚在黑暗中掠过来,宛似保护地把她拥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点问题,我按了紧急钮,不要害怕。”

  不,不,约露害怕的不是电梯,而是他。他的语气出奇温柔,胸臆出奇暖和,浓烈的男性气息直沁人约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战栗,使得一切受想行识皆成了不由自主。她开始挣扎,不欲和这男子如此贴近,再对他产生任何感觉,她只想讨厌他,憎恨他,永远记住他的罪愆,永远教他在她的恨海里浮沉,不得超生。

  约露的挣扎却是徒然,他的拥抱像个诅咒,难以破解。她绝望地低呼,“放开我——我不害怕!”

  他没有松手,兀自喁喁说话,“我最讨厌密闭的空间!可以就是怕吧……小时候我被关过——一间小储藏室,没有窗户,到处长蜘蛛网和壁虎,我那时才五岁……”约露听见他抖索地吸气,一双胳臂变得湿凉,像在冒汗。

  约露一下不再扭动了——一个五岁大的男孩,被关在储藏室,壁虎在墙上爬,或在头顶桀桀地叫…约露又想到在策轩目睹的,惟刚那张孩子似受伤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挣扎,她倚在惟刚的胸怀,彷拂在聆听一个五岁孩童惊悸的心跳。任谁,任谁都会抚慰这样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其实……没那么可怕,”她缓缓开了口。“如果一粒沙是一个世界,那么一间密室会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许久,彷佛认真在思考。

  “你说得有理,人的脑子可以把空间想得很大,”他终于徐徐吁出一口气,如风拂过脸上,空气流通,黑暗的电梯里不再那么窄迫吞人了。“梁小姐,你懂得安慰人。”他把她拥近,下颔靠在她头上,气息在她的发间温吐。他幽幽地,幽幽地,发自魂魄深处唤她名字,“约露……”

  听得这一声呼唤,她的心跳也停了,脉动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佛必须停下,听他说话。

  “原谅我,”他说:“原谅我从前所做的错……”

  惟刚满声是恳切,是悲悔,约露闻言,忽然间觉得孱弱,心茫茫地闭上眼睛。他说的从前,已是人世的很远了,然而姐姐的掌温还留在约露的指上哪。

  从来难忘的是姐姐死的那日早上,那样临别依依地抚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约露闭上眼睛,依然历历感触到姐姐的手那柔软的肌理,那脉脉的温度。

  而今他求一个原谅,但是姐姐又在何处呢?她既不与姐姐同日生,又不与姐姐同日死,却受了姐姐在世一生的爱宠,而她唯一能相还的,便只有为姐姐记住这男子的负心之恨,便只有牢牢蜷住拳头,把姐姐死前的最后一缕温柔,永远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约露泪湿了两腮。

  “你能。”惟刚捧住她双颊,切切在她唇上请求,“原谅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谅我,约露,原谅我。”他一低头,把她发颤的唇一口吻住,把她断肠的拒绝和泪吞下。

  他的唇温润地,他的嘴热烈地,他将约露含着、吮着、厮摩着,她是无法动弹。他吻得凶,也吻得柔;吻得武断,也吻得悱恻;吻得跋扈,更吻得极端极端甜蜜。约露忘了一切,不知有处境,不知有时闲。她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委蛇投入他怀里,似梦似醉的,迎合他的热唇,吻向他的绵绵不绝。

  就在这里,就在这男人的忏悔和热吻里,约露的灵魂像一只蛹般的破开来,恍惚一只蝶,带着她包藏了八年的秘密翻飞而去,幡然照见自己——却依然被困,困在这座故障的黑电梯,困在惟刚牢笼一般的怀抱里,是不能即也不能离。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无声而且无望地吶喊,救救我,救救我呀!这许多年来,她岂是恨他,岂是怕他?——她原来竟是爱他!

  梅嘉可以对许多事漠不关心,但是对她想要的男人,却不能不敏感。

  惟刚起了变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让梅嘉感到不妙。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来就是个喜欢花脑筋的人,她从来不去理会他想些什么,只要他应该在她身边的时候在她身边,那就成了。惟刚是她最炫丽的装饰,和他一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面子——多少女人对他兴致勃勃,可他对别的女人总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从来不需要担心什么,但是现在她觉察出他的变化,他是即便在她身边,也像不在!

  她不是那种想要自由想疯了的女人,也不是见了婚姻就像见了鬼一样,她讨厌孤单,她喜欢有窝——一个金窝银窝——,而惟刚的疏远渺远,让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计画,只怕一转眼她便失了掌握。

  这天她刻意提早回到策轩,弄散了头发,斟了杯色泽阴郁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绒沙发上,心事重重做垂泪状。门是半开的,罗庸在外头走来走去,视若无睹似的。但晚饭过后,方绍东便把她喊到书房去了。

  梅嘉咬着颊肉暗笑——她就知道!

  绍东坐在那张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侧一张嵌了纹石的茶几,其上一盅热茶,蒸腾着一股强烈的药草味儿。梅嘉打赌,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内的细菌统统呛死!“有什么心事吗,梅嘉?闷闷不乐的?”她一坐定,老人即问。

  她没作声,酝酿着气氛。

  “梅嘉?”

  她叹一口气,幽怨道:“是惟刚……我为他担心。”

  “惟刚怎么了?”老人瞠着鹰目质问。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讨厌太师椅!

  “惟刚这阵子脾气特别躁,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对我说过重话,那天我问他我们的婚事怎么打算,他的嗓门一下大起来,说是伯伯在养身子,伯伯无心作主,他能有什么打算?”梅嘉抽抽噎噎诉说着。“我晓得惟刚不是没责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应过我,等‘世代’的事一敲定,就要把婚事办了,他说不该让我等他这么久,可是一直拖到现在,‘世代’下个月就要推出了,我们的婚事半点没有着落,我知道他心里过意不去,自己在干着急……”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觑着绍东,见他压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没在听她说话,严肃的脸上还盘桓了一层不悦之色。这副面相自然不怎么可观,可是梅嘉可摸清楚了绍东的脾气,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实,遭人物议,他禁不起旁人说他做人做事失度。她肯定绍东已经在盘算了,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刚,她不就瞧出情况不对吗?他望着那个叫梁约露的女人时,神魂就像出了窍,眼中再没有别人!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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