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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稻村过了黄昏才走。把她们留在三泽大宅,他显得很踌躇,然而,拗不过丽子的坚持。而对于丽子来说,回到京都之后所发生的这种种情节,不论她事先是不是料想过、盘算过,总之,她仍是再度陷进来了,在一个命运里。

  正因为朝着一个命运她这样一步步的接近、走来,彷佛那命运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来的。

  雪关轻声步出房间,觉得这时候若是过去探看丽姨,对于她和病人都像个干扰。

  她本来在铁悠睡房的外室与丽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后才让三泽安排到这客房歇下。

  夜凉的迥廊,木栏杆上染着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来得清而寒,雪关独自依着栏杆,忽然心恻恻的,想着这谜似的古都家乡、谜似的事、谜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园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缕谜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里,那泥地屋子里,他打下午便进了工作室,那时候医生刚走,铁悠被治疗过,沉睡在镇静剂的药力里。铁舟的态度出奇得很,这屋子里的事,乃至于丽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种方法,使它们变得与他无关。

  雪关走下迥廊,循着那光影子去,一颗心提得和脚尖一样轻。

  泥地屋子里到处亮着裸露霜白的灯泡,但也许是在深育,也许是雾气的缘故,这陶舍幽悄悄的,像是中国诗里那句“云母屏风烛影深”的味道。

  不闻人声息,她先给右壁一座斑驳的格子架吸引了过去,一个个木格子里,存放着各式各色的中国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写的标示——

  宋磁州窑画花枕破片、宋龙泉窑双鱼洗破片、明青花鱼藻盘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窑小胆瓶,彩陶、黑陶器残片……

  那些个天青、影青、月白、描红、紫金的,种种幽艳的色泽;那留在碎片上的,断损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只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只残了的云灰袖子——

  雪关深深地被迷住了。

  这些祥陶、断瓷怎会有如此这般特殊的美感?这种残缺之美,哪来的动人力量?

  她想痴了,连那一张张标示上墨浓的笔迹也看痴了。

  是了,一定是铁舟的手迹,带着拙趣,但是一笔一划极清正的文字,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个个下了注明……

  冰裂纹、柳叶纹、鱼子纹、蟹爪纹……雪关默念着,仿佛想把这些美丽的名词留在心里。这时,忽然听见屋子的另一边有动静,她从格子架前走到后头的一座方门一探。

  一股炽热感迎面而来——她看见两座窑,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犷的砖砌、兴兴轰轰的火气,铁舟就在那窑下,粗服乱发的,脸上也是一种郁郁烈烈的神情。

  他在烧窑,分明是到了关键的时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窑上烟囱里的砖头抽出一点、推入一点,再抽出一点;不住地由那窑门上的洞口,窥伺窑内的火色。

  不知不觉的,雪关走入了窑场,走入铁舟四围的烟和霞里。

  他就算晓得她,也没作声,全神守在窑下。却于一霎间,他跳起来,雪关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已见他熟练迅速地堵窗口、关闭焚烧口,拉下一切机关。

  他的窑火熄在一个最适切的时间上,早一点是欠火,晚一点便过火了。

  然后,像是筋疲力尽似的,铁舟往旁边一座旧陶缸一坐,脱去一只粗麻手套,用两根手指直揉着眉心。十几个小时的工作,终于告了一段落。

  雪关静静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轻声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窑里的东西?”

  “还早,”铁舟回道,“烧窑的时间长,等它冷却的时间更长,急着开窑,釉面受冷会龟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会碎掉。”

  她凝视他,突然,诘间似的道:“你对窑里的作品没有把握吗,铁先生?”

  铁舟抬头,眼里带着惊讶之色。这深夜不眠的少女,这样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从哪里看出他的内心的?

  久久他才承认,“我花了几个月的工夫亲手造这座窑,已经烧过六窑了,还是摸不到它的脾气,今晚这一窑……”

  话便断了。铁舟丢下手里的粗麻手套,起身走开去。

  今晚这一窑,承载了更多震荡不宁的情绪雪关默默地替他把话说完。

  铁舟没有离开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从缸里挖出土团,在那方老樟木钉成的长条大桌上揉起土来。

  彻夜烧陶的男人,穿着斑斑渍渍橄榄灰的麻裤子,双袖高卷,长发覆下额来,却覆不去额心焦虑的颜色,那是等待开窑的紧张内心,也许更掺着一层对发高烧的儿子暗暗的记挂……

  雪关豁然之间了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选择让自己面对窑火的煎熬,是因为他也同样需要熬过这一夜,如同铁悠在病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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