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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这男人以具有资格的口吻叨叨念着,好像他天生是个做妈的。不是吗?这些年来,吃喝凉热,铁悠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是他代替了他的母亲,甚至,代替了他父亲……

  可是每回铁悠这么想到,不知怎地,总感到不自在。他越大,对于三泽无微不至的关照,就越闪避。

  像现在,三泽一臂揽住他,催促着说:“进屋子去吧!我弄点吃的给你,茶泡饭?

  烤章鱼?炸点虾子……小子,你瘦了,胳臂切下来没几两肉,你不该搬出去的——”

  铁悠挣开他,匆忙道:“我不待了,我要走了。”

  三泽的脸像拖把一样坠下来。“小悠,好歹你也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

  “家?”铁悠冷嗤了嗤,嘘着这黑压压的,入鼻只有老气味的屋子,他受了刺激,什么都要恨。“这个没爹没娘、没温度的地方?这里没一点价值,只有腐朽、破败,把人一点一点的往下埋——”

  霍地,一手掌打下来。三泽也不是真的打人,铁悠也没有真的挨打,但那一记的确有制服的作用,铁悠定住了,不再叫骂。

  “你讲这种话!这里可是你的家业,将来你会是三泽大宅的王子,你是有责任的,知不知道?!”三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要自重,别忘了自己的门第呀!小悠,你母亲是关东的名门之女,而你父亲、你父亲……”

  这畸肩的男人突然像噎着了说不下去,彷佛提到这孩子的父亲是有重大事关的。

  此时,从暗处却传来个声音接口道:“却是个外来种,是吗?”

  铁舟的长身影,徐徐投在玄关的格子门上。

  “三泽,你如果是在给他打气,就不该谈出身,”他慢条斯理的说,“小悠大概不觉得他的大和血统掺上了台湾种是件光荣事吧?”

  就像所有被揭露了秘密的人,铁悠脸上挂不住,他把搁在玄关地上的背包一拎,一头就往大门走。却又让他父亲给喊住了。

  “铁悠——”

  有样东西飞过夜色,投到了他手中,那是一份染了酒渍的旧报纸。

  “下回不必在我的草席子下塞报纸,”铁舟耐心地对他说,“我要什么样的新闻,我自会选择。”

  铁悠气走时,把一扇大门摔得像东大寺的巨钟,震天价响。

  追了两步,三泽在一块破裂的白色踏石上颓然停下来,然后,他回头用激动的口气对另一个男人说:“这样和他为难,铁先生,你就不怕失去这孩子?”

  庭前的松树被风吹动,落下来桑桑的阴影,一半罩在铁舟的脸上。他说:“也许这孩子从来就不属于我。”

  风变大了,铁舟的脸也完全没入阴影中,而三泽不明所以的寒栗起来。

  像弄浊了的一池水,雪关的心定不下来。

  她的下巴仿佛还留着感觉,给一个男人的指掌拧过,那微微的痛、微微的灼热……

  那指掌,摔破陶瓶,拿走她的白丝巾。

  还蛮横地不肯还给她!

  “讨厌、讨厌,那个人……”雪关瞪着眼前一盘烤小白菜嘀咕,好像铁舟人就住在那团奶汁白菜里。

  从小桃居回来两天了,雪关就算面对一道墙,也会突然冒出抗议来,好似从那道空墙之中,也能看见铁舟的影子。

  除了一条要不回来的白丝巾,不知道还为着什么,这两天,她的心始终慌慌地、乱乱地,理不出个端倪。

  对丽姨自然讲都不敢讲起,但这会儿,丽姨却拿眼睛瞟着她问:“你提到什么人吗?”

  雪关顿时从奶汁白菜的幻影里清醒过来。“没、没有,”她在铺着小红格餐巾的桌前坐正,发觉到自己失态,不禁有点慌张地改口说些别的,“丽姨,你真的可以开始和稻村会长谈工作了吗?”

  有片刻,丽子没作声,只是一味地瞅着雪关,她那病中仍见清媚的眼神,几乎有些锐利,像要看穿什么似的。

  未了,她拿起银汤匙,恢复温柔的神色。

  “雪关,丽姨开始工作就不能陪你,你自己可以打发时间吧?”

  她们是在医院对面一家雅致的小餐厅用餐的,佐伯院长准丽子告假半天。丽子卧病迁延了好些天,大概自己也觉得急,镇日躺着也觉得闷,所以情况略有好转,便约了稻村谈工作。

  稻村当然乐不可支。他在餐后才赶到,抱来了一大堆一大堆“出尘之声”的企画、资料……

  眼看自己在现场似乎没什么实用价值,雪关只好找别的出路。

  “你放心,你卖姨要是累了,我就送她回医院休息。”

  有稻村拍胸脯保证,雪关这才离开餐厅。

  抬头望,京都处处可见优美的山峦,春天的新绿色,从北山、比睿山,晕染到了东山。

  而这都城不管是哪个角落,新绿里都藏着古调。老檐、老廊、老板道……两千座神社、寺院,都同这古都一样的年久月长……

  雪关发现自己又往比睿山、诗仙堂的方向在眺望了,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她不能就这样当那条白丝巾丢了,可她又没办法把它要回来!

  一赌气,她转向东山。办法一定有的,在想出来之前,她绝不要再到三泽大宅去吃铁舟的钉子,那人上辈子八成是个打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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