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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你们……真的贩售伪画?”菲菲边凝视着闷声坐回画布前的紧绷背影,边分神询问。

  埃里特弯身举起刚完成的一幅“花神芙萝拉”,打趣地纠正道:“不不不,我们卖的是一种跳跃时空的美丽幻象,将那些渴望收藏真品到近乎病态者的梦想转换为真实,正确说来,我们是在贩卖一种满足人心的成真美梦。”

  “美梦?”菲菲迷惘地伸手抚过油画的裱褙,感受一幅幅的美梦,恍惚的心思又转换到记忆里雪夜的那场偶遇,笑闹声犹在耳边萦绕,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沙沙沙……画笔挥动于亚麻布上的窸窣声平稳地传来,偶尔佐以调色刀刮除多余颜料,每一刀每一痕,隐约藏有细微的愤然。她静静凝视着独自埋首作画的孤鸷背影,感觉包扎起的右掌心开始渗出不知名的痛楚。

  一股从未有过的惆怅酸楚积淤在胸口,一种陌生而浓烈的情愫,将她与那个背身相对的人影隔空连结。

  画着一幅幅华丽美梦的人却是无梦可作,那种近乎将人吞噬殆尽的空洞与虚无,他一个人怎么受得住?

  彷佛感应到她充满哀伤的怜悯凝视,刮着画布的调色刀蓦然一顿,夏尔徐缓地回睇着她,冰冷的蓝眸满是不羁与排斥,无声的警告她,别再尝试跨越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无形界线。

  可是来不及了,从那个雪夜起,她已经横越了缠满铁蒺藜的性灵防线,来到他身畔;再次偶遇时,她更无法遏抑渴望触碰他的冲动,执意走入他的世界。

  如何抵抗已经来到门前叩叩作响的命运?只能顺从它的指引,哪怕前方是无垠的黑暗,她仍坚决涉入这片荒芜,一探究竟,只为了碰触他灵魂的温度。

  于是,不顾那张俊美脸庞上冷漠的警告之意,佯装看不懂他眸里昭然若揭的矛盾拉锯,菲菲笑开了恬柔的粲笑,憨真无邪,彷佛透过这记笑靥传达她不愿退往防线后方的柔软坚持。

  随便你。夏尔回以轻蔑的眼神,继续选择背身相对,尽管他的心已如风中悬铃,摆荡出飘忽的弧线,难以止息……

  香醇的热饮装在方形的马克杯里,纤巧的小手握住杯耳,规律地搅拌。

  菲菲微踮起脚尖,轻轻走着。

  温暖的朝阳,透过菱形格窗,将率性地睡于古董躺椅上的深邃脸庞晒亮了,菲菲就这么捧着热巧克力,忘神的呆站在那儿看着那道美丽的侧影。

  密掩的长睫,分隔了湛蓝瞳心与尘俗的距离,散发如金穗,披泄过凝雪似的苍白肌肤,沉睡的夏尔,完全是一幅具神秘色彩的天然艺术品。

  “你喜欢夏尔对吧?”临届清晨时,工作室里仅剩疲倦熟睡的夏尔,皮耶一反昨夜的疯癫,严肃地质问道。

  她先是愣了愣,迷蒙的目光飘忽了一阵之后又沉重的垂落,间接默认。

  “你喜欢他什么?”皮耶认真地追问。“从你们之间的相处看来,你们只是几次偶遇,对彼此毫不熟悉。你听过关于夏尔的传闻吗?”

  “听过。”

  “但那只是绘声绘影的表象,你根本不清楚夏尔真正的能耐。”

  “……真正的能耐?”

  “总是游走在道德禁忌里的野兽,不适合你这样单纯的小动物。”皮耶瞟了一眼熟睡的俊美倦容,神情凝重。“我们这群老家伙从来不过问夏尔的私事,但多少知道他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态玩弄那些权贵。崇拜美丽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夏尔是艺术的极致与突破,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身体……”

  听出皮耶嗓音里的涩意,菲菲惊愕地抬眸,迟疑着该不该问出心中大胆的猜测。“难道你……”

  “这么漂亮的艺术品,有谁不热爱、不迷恋?有谁舍得放弃对他的渴望?膜拜艺术是不分年纪、性别与阶级的。”皮耶迂回承认了她隐讳的猜测。“如果巴黎是一场流动的飨宴,那么夏尔便是这场飨宴里最璀璨美味的唯一焦点,可是,他的存在对女人而言却是个悲剧。”

  菲菲揪紧了颈上的围巾,忽然觉得一阵窒息感袭来,在皮耶继续阐述之前闷闷地说道:“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你觉得我暗恋的只是虚幻的假象,那只是一种会伤害自己的幼稚迷恋,是吗?”

  皮耶错愕的转头看着她。“小家伙……原来你根本不蠢也不笨嘛。”

  她默然地摇摇头,不为外人随便加诸她身上的标签多作辩解,只是睁亮了圆眸轻声问:“皮耶先生,请你告诉我,怎样的爱情才不算幼稚?又是怎样的爱情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成熟?成熟与幼稚,该用什么标准评断?凭一颗真心被这个只重视利益的世界污染得多或少,还是能不能立即从一场错误的迷恋中彻底清醒?”

  皮耶赫然失笑,“看似简单其实复杂,应该就是指这种情形吧,你早就看清楚了夏尔糟糕的黑暗面,却还是执意跳进来搅和?当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有了短暂交集却还执意不肯退离,这种无益于己的固执便是幼稚。”

  “不,不是这样的。”菲菲执拗地辩驳。

  皮耶并不打算继续与她争论,拿过大衣,推门离去之前,忽尔回头撂下带着劝诫的警告。“别尝试靠近一团悲剧,这样做,非但不能挽救什么,反而只会加速它的灭亡。”

  一阵干咳震醒了恍惚失神的菲菲。捧着热巧克力的柔荑微微发颤,茫然看着握拳低咳的熟睡侧影,她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窗畔。

  搁下热巧克力,飞快解开颈上的围巾,她紧瞅着睡得不甚安稳的俊容,眸光一触及深镌的五官,全然遗忘了下一步动作。

  象是深陷在一场恶梦中,夏尔的脸色异常苍白,明明暖气已经调至最强,他却象是倒卧在雪地里一般频频打颤,紧握着调色刀的右掌缓缓松放,彷佛就此打算放弃了一切。

  霍地,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正要滑下的大掌,替他填补起掌心的空虚,秀气的纤指穿过每个指缝,缓缓的拢握,直至两掌密合,再无空隙。

  终于,不住颤动的眼皮缓缓睁开,混乱的意识,像从永无止尽的苍茫大雪里返回现实。

  夏尔先是看见窗外照进来的金色光束,朦胧的温暖里浮现一张腼觍的笑靥,那纯真无邪的含蓄笑容,替他隔离了一再困住意识的那些难堪污秽,一份久违的温暖悄然攀回心头。

  “早安。”菲菲露齿粲笑,轻声道。

  夏尔眯起氤氲的眸子,待雾影退去,看清了腼觍的笑颜。鼻端萦绕着她的香气,若有似无的勾动那晚雪地中的回忆。

  彷佛时光回溯,两人仍置身在那座荒废的墓园,而她,像只错闯丛林禁地的小松鼠,天真的仰头凝视他这只披着美丽人皮的兽。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意识仍有些迷蒙,分辨不清究竟是身在过去抑或当下,闷郁的胸口始终酝酿着一个难解的问题──她为什么一直滞留在他心里不走?

  “等你。”

  她柔软的语调,一如弥漫在他心口模糊的雾影,总是若有似无,看似无关紧要的几次偶遇,却象是传说中的命中注定,在脑海、在冰天雪地的心上,一次次强行烙下特殊的印记。

  头痛欲裂。夏尔皱着眉头,轻闭双眼,试图抹去倒映在眼瞳里的纯真笑靥,可是焦距失去了自主控制,持续捕捉她腼觍的柔笑。

  “老家伙呢?”渐热的阳光晒醒了他的意识,他环视空荡无人的小公寓,思绪完全返回了现实。

  “他们都回家去了。”菲菲凝视着两人仍交握的掌,唇轻轻往上弯起。

  “那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夏尔仰颔呻/吟,想抬手遮去刺眼的阳光,抽腕时赫然一愣,垂眸端详。

  那是只骨架纤细的小手,像一团软绵绵的云絮,透着芬芳的温暖,将他害怕张掌只能握住冰冷空虚的恐惧融化。

  思绪蓦然一顿,夏尔低咒着迅速将手掌抽离那团小巧的温暖,企图以佯装的愤怒武装起内心禁地遭闯入的慌乱。“你到底留在这里做什么?!”

  菲菲微笑依旧。“等你。因为门锁坏了,皮耶希望我留下来帮忙守门。”

  “门锁坏了?”他弯唇冷嗤。

  外门是坏了没错,但里头装满四层电子锁的防弹夹门几时坏过?这个满嘴屁话的老家伙!

  “这个……好像有点凉了。”她小心翼翼地捧过马克杯,象是递送一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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