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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到了敦煌城内,已经入夜。边陲野地,入了夜却比长安城热闹百倍。因为没有宵禁,酒楼客栈灯火通明,妓馆门前更是热闹,五彩薄纱的女子倚在朱红门扉前,勾魂摄魄地媚笑。有黑发的汉族美女,也有金发的胡姬,还有袅袅婷婷坐在楼台窗畔往下瞧的,隔着半卷珠帘,脸容暧昧。

  那是上档次的绝色名花,什么三红杏四君子六牡丹,花样百出。大半是胡汉混血,爹娘不详,也有妓馆自产的,黑发碧眼,出奇的漂亮。

  这些远道而来的商人,久未经女色,又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异族风情的温婉丽人,简直连路也不想走了。随便找了间客栈落脚,安置好行李货物,急匆匆地跑到妓馆,只留了个青涩少年照料一切。

  行蕴昏沉沉地醒来,直觉头昏脑涨,四肢无力。

  烛光微弱跳动,勾勒出一个金发少年的侧脸。他正坐在桌前吃饭,察觉到床上的动静,一见他醒了,刚忙跑过来笑着打招呼。

  他的话行蕴听不懂,只能回个苦苦的笑脸。

  本欲起身,却被按回床上。少年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工夫,便端回一碗热汤。

  汤是乌骨鸡熬的,黏稠的米黄色汤汁,浮了几片乌黑的鸡肉。香味儿飘散满室,他却无半点食欲。劝了又劝,他只是摇头叹气。少年急了,按着他把鸡汤一股脑儿灌下去。

  喝得太猛,他趴在床边猛咳起来。

  “……”

  少年叽里呱啦地说着陌生的语言,行蕴抬起脸,见他有些愧疚,只好摆手微笑,“没事!我没事。”

  “……”

  “我……没……事。”

  少年挠挠头,拿布巾给他擦了把脸,又回去吃自己的饭。

  烛花噼啪作响,夹杂着咀嚼食物的声音。外面非常热闹,酒令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

  行蕴躺回去,盯着房梁发呆。房梁被虫子蛀了些洞,密密麻麻,像鸣沙山的窟洞。这里他认得,是敦煌城里的客栈,他来时曾住过的。

  他还未全清醒,木然地望着那一片虫洞,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虫洞会不会比莫高窟的洞多?里面的虫子们也有他这般的爱怨纠葛吗?

  不自觉地,他开始数那些虫洞:“一、二、三、四、五……”

  数着数着,竟有些困了,声音渐渐沉下去,最后,淹没在喧闹声中。

  在客栈住了三四天,身体才渐渐恢复。商队要继续赶路了。

  晚上,行蕴正对着烛光发呆,突然有人敲门。

  他心里一动,奔到门口。难道、难道是小莲回来了?

  明知不可能,毕竟情难自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门开了,外面站了一个矮个子的汉人,五短身材,粗声粗气的。这人叫赵基,是商队的向导。行蕴丧气地垮了肩,将他让到屋里。

  赵基瞧他满面灰败,遂笑着逗他:“小兄弟看到我很失望,难道佳人有约?身子刚好,悠着点儿啊!”

  行蕴哭笑不得,麻木地勾勾唇角,算是敷衍笑过了。

  赵基伸手捏捏他的脸,先前僵尸般干涩的面颊已经回复生机,虽然仍苍白消瘦,毕竟像个人样了。他叹口气道:“小兄弟,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问。你遇见了什么事,满口鲜血的,自己一个躺在那里等死?是遇见土匪还是别的什么事……”

  “……”

  “好、好,不说也罢。估计也不是遭抢的,钱袋还在呢。”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行蕴,“这是我们发现你时,落在你身边的东西。”

  打开来,里面是他的钱袋,还有那个未完工的木雕像。

  “钱袋里有十二锭银子,还有三千零钱,你点点。还有那个木雕像,不知是不是你的,我们也一同捎回来了。”

  “小兄弟,你倒是点点钱袋里的银子,别光看那个雕像啊。点清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小兄弟……咦?!你哭啦?别哭别哭,我最怕人哭啦。有什么事跟大哥我说说吧,兴许能帮你出个主意。”

  “赵大哥……你们为什么救我?”

  “呃?!”这算什么问题?赵基呆愣半晌,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气得开口便骂:“小王八蛋!你果然是自己寻死?!遇到什么这么想不开?你死了倒痛快,有没有想过你家里的人?你爹妈养你这么大,就为了让你跑到沙漠里装干尸?!”

  “可是……”

  “没有可是!不管你以前遇着什么难事,是个男子汉,就得哪儿摔倒,从那儿再爬起来。一死了之算什么本事?老天既然让我们救了你,那就是给你从头来过的机会。”

  真的吗,还有机会……这次没死成,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行蕴低下头,瞪着手中那尊木像,泪滴在上面,渗到参差木纹中,晕开片片血迹。渗到头面上,便染红了那张桃花脸。

  赵基叹气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跟我们走,送你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第二天是个晴天,天亮得很早。

  出了城,一路横躺竖卧了一些巨大的风化骷髅,那些是喀斯特地貌的怪石。

  风从身后徐徐吹来,穿过这些风沙雕琢的石尸,幽怨呜咽。

  风里夹杂了少女的哭声。

  是幻觉吗?!那哭声、那哭声竟像极了小莲?

  行蕴猛地勒马回首,茫茫戈壁,除了薄雾里的鸣沙山,还有远处的敦煌城,再无其他。

  呆呆地望着天上,泪海情天,只有失去伴侣的孤鹰,徘徊哀鸣。

  远远传来赵基的喊声:“看什么呢?快走……”

  行蕴又静静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终于策马而去。

  风儿吹散了那一声叹息,悄悄地,带来一方红色的丝巾。飘飘摇摇,不知何所来,也不知何所归,逐风追日,翩跹舞去。一路漂泊,不知哪里是归宿。也许,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心之所系的地方?

  月冷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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