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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可是,我不想住在医院,我这辈子住院已经住怕了。”裕梅轻声地说。从小心脏就不好的她,经常三天两头住院。说实在的,她厌恶透了消毒药水的味道,因为那股味道不停地提醒她,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广播系统一再地催唤着,裕梅咬着唇,看着这个被称为心脏外科名医的医生还在皱着眉头地翻看她的病历表,最后,他合上病历表正色地看着她。

  “除非有人好好地照顾你,否则……”他的话被急急忙忙跑过来的人所打断。

  “林主任,早上开完刀的病人出现肺积水的现象……”他还没说完,林医生已经将裕梅的病历表塞进他怀里。

  “再送进开刀房,叫小组的所有人员准备好。”他说着转向裕梅。“裘小姐,除非你能找到人照顾你,否则我建议你还是办住院。并不是我喜欢叫病人住院,医院的病床很缺,只是你的情况太糟了,我不放心……”

  “林主任,裘小姐的事我会负责的,事实上她跟我家是熟人,我看我带她回我家好了,我妈是家庭主妇,她可以全心地看护裘小姐。裕梅,你说是吧?”那个原先站在后头的穿白袍的人突然开口,令裕梅愣了一下,是兰生。

  “是吗?那样就太好了,于医生,那裘小姐就交给你啦,我还得进开刀房。”林医生说完匆匆忙忙地走远。

  裕梅有些尴尬地看着兰生,对自己下午才放他们鸽子,却这幺快的又见面,感到很困窘。

  “谢谢你,二哥,我自己回家就好了。不必麻烦于妈妈,再见。”滑下病床,套上鞋子,拎起小钱包,裕梅很想拔腿就跑。但兰生却眼明手快地拉住她的皮包带子。

  “等等,裕梅,你哪里都不准去。我刚向林主任说过了:我会带你回家。你必须跟我回去,或者,你比较喜欢住院;吊着点滴,每天量三次体温和血压……”兰生翻翻她的病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裕梅苦着脸地望着他。我才不要住院哩,整天盯着白色天花板,听着邻床病人的哀号,或者随时有同病房的难友蒙主宠召。

  可是去住在他家,那她不就天天得和于大哥照面了。其实他人是很好啦,只是每回一见到他就感到有些不自在;他看自己的那个表情,就好似她是天底下唯一的女人一样……况且他现在又总是提一些结婚之类的事,更是使我感到心跳加快。

  因为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每个小女孩当新娘的美梦一直被她压抑在身体最角落的地方。自己心里有数,这样的身体非但不能给所爱的人带来幸福;甚或可能是个拖累他的累赘,所以她连想都不太敢去想这档子事。

  但是梅生每次表情真诚且一本正经地跟她谈起这件事时,她的心不免为此而乱了节拍,偷偷地虚荣地幻想起了红毯白纱的情怀。只是,当梦被现实的心绞痛而打碎时,那种悲哀感就更加深入几分。

  “二哥,我想于妈妈应该有比照顾我更重要的事,所以……”裕梅挤出笑脸,迂回地回答他。

  “不,不行,裕梅,你现在马上跟我回去,我如果让你走了的话,老大非把我的头给扭下来。”

  “二哥,只要我们不告诉他,他怎幺会知道呢?”

  “裕梅,你别说了,我们马上就走。”兰生简单地向护士们交代几句之后,拉着裕梅坐上他那辆气派非凡的房车。

  就这样裕梅连反对的余地也没有,到了于家之际,正好是下班时分。公务员的于爸爸和难得早归的菊生对裕梅的出现即使有丝毫的讶异,也都隐藏得很好。

  至于于妈妈,更是高兴得忙上忙下,对于裕梅要在家里住下的事,表示出高度的配合,并且一吃完晚饭,立刻将竹影的房间整理好。从竹影出嫁之后,她就常感叹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忙,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虽然于爸爸也常陪她散步什幺的,但有些女人之间的体己话,即使是夫妻之间也是难以理解的。

  吃完晚饭到吃了药上床睡觉,梅生都还没有回来。这教裕梅心底恍若踩在浮在水面的木板般的不踏实;一方面庆幸他没有回来,不必面对见到他的尴尬,另一方面却也更加地忐忑不安,如果见到他时,又该怎幺面对他?尤其在自己那样近乎恶作剧放他鸽子之后。

  说也奇怪,见到他很不自在;可是没跟在他身边又教人感到怅然若失,有点喜欢胡思乱想和他斗智的乐趣。

  唉,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裕梅想着用棉被蒙住头,直到呼吸有些困难才拉开棉被准备起床。她半撑起身子,接着就只能几近屏住呼吸地愣在那里,可能吗?她连眨了几下眼睛,试图不去理会越来越快的心跳和跃上脸颊的红霞。

  顺着半披在床畔的棉被,她悄悄地滑下床,小心翼异地跪坐在他面前打量着梅生凌乱的发丝和已然冒出的青乌胡碴。

  为什幺?仅仅是坐在他的面前就能使她的心感到如此平静?那些纠缠许久的空虚寂寞,在这一刻似乎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将被子轻轻地盖在他身上,裕梅解释不出自己的动机,但她真的想不出该怎幺面对他,于是乎只得蹑手蹑脚的,打算来个避不见面。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那套印着史努比小狗的休闲服,那是昨晚于妈妈从竹影的衣柜中找给她穿的,她东张西望地找着自己的衣服。

  有股熟悉的香味传了过来,梅生食婪地加深呼吸,张开眼睛正好看到裕梅正背对着自己,从衣橱中拿出几件衣服,他想想又闭上了眼睛。

  没错,这是裕梅的香水味,这些日子的相处,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已习惯了这味道。这小妮子进了浴室,她想干什幺?该不会又想溜之大吉了吧?这个想法令他悚然一惊地坐正了身子,使身上的被子滑落。

  揉揉身上的被子,梅生扬起了眉。唔,看样子这小妖精还是有点良心,也不枉费为她牵肠挂肚的苦心。只是,他得跟她把话说清楚,她要是再这幺三天两头闷不吭声的跑给他追,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用。

  伸伸懒腰,梅生好整以暇地将被子扔回床上,坐在床上等着那个在浴室中哼着歌的女孩。

  穿回现在最流行的迷你A字裙,紧身绒短毛衣,裕梅看着那扇长长的穿衣镜,不知不觉地皱起眉头。怪怪的,这样的穿著打扮如果出现在街头或PUB,根本不觉得突兀怪异,可是昨天到于家之后,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在正式宴会中的小丑,怪异且跟别人不同。

  以前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就像从没有像昨天睡得那幺香甜过。那似乎是她所不曾真正享有过的情感交流,一大家子的人都坐在餐桌旁吃饭聊天,记忆里顶多只是跟哥哥坐在高级餐馆里吃着千篇一律的牛排、沙拉,要不然就是像老饕似的走访所有未曾去过,或是稍有名气,还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新餐馆。

  其实说穿了又有什幺!还不是只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已,在哪里吃对她而言根本没什幺差别,她所想要的只是有人陪伴,如此而已啊!

  伸手推开浴室的门,她愣了一下的看着那个坐在床上跷着二郎腿,脸上带着似笑非笑表情看着自己的男人。

  “你……你怎幺可以醒过来?”裕梅进退维谷地扶着门,张口结舌了半天才找得到词儿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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