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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富四海曾对她说过,她很单纯,就像个单细胞生物一样,坦率和不会想太多是她的优点,现在想起来,其实无知有无知的幸福,但也有很多后悔。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让光阴倒回过去一点点,在她还能多爱、多疼惜杜宽雅时,能再多给他一些,好让他能够囤积着这一份温暖,再次转身回到那个冷冰冰的无情世界里。

  早知道,她就该在以往放学回家的路上,再多偷亲他几下,因为她知道,每次只要她笑咪咪地偷袭他,他的心情就会晴朗得像是五月的蓝天一样;她该常常在他蹲在花园里除草时,自他背后多扑抱上去几次的,因为每次那样对他撒娇,他就会高兴得背着她转圈圈大笑……

  啊,他们好像也很久没在道场里跳华尔兹了,早知道她就……早知道……

  以往她一直天真的以为,她的人生可以永远都无忧单纯的,她手中所拥有的,就将会是永远,可是从前的她并不明白,永远是条任性妄为的河川,总是随着岁月和命运,轻易地就擅自改变河道,就如同,杜宽雅他那从一生下来起,就总是被他人所左右的不自由人生。

  不知何时开始流泪的她,在发现泪水已在不知不觉间爬满了脸颊时,她闭上眼,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杜宽雅宽大的背部,代替或许早就不知该怎么流泪的他放声哭出来。

  “不要哭……”杜宽雅不舍地搂着哭得难以自抑的她,“不要这样哭……”

  埋藏在他胸坎里的哭声,显得有些支离破碎,“你要答应我,绝对不可以受伤……不可以出事,一定要回来……”

  “我答应你,全都答应你……”他频频颔首,不住地安抚着她,“还记得吗?我说过会写信给你的,只要我能写,我会日日都写,我会让你知道我近况,我会让你知道我就在你身边。”

  “你一定要写……”

  他低首亲吻着她的发丝,“会的,一有空就写。”

  伍嫣紧抓住他背后的衬衫,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指尖早就埋陷在他的背里。

  这辈子,她头一次这么努力地想要挽留住什么,但她知道,不管她再如何将他抱紧,她还是挽不回当年那个在阳光下折纸飞机的少年,她得让那些全都成为一段段的记忆,她得试着去习惯,日后,在没有了他在身旁的寂寞。

  “早点回家……”

  “嗯。”

  “早点回家……”

  一直蹲坐在门外的富四海,紧抵靠着门板,不语地聆听着窗外愈来愈大的雨声,以及房里伍嫣愈来愈小的哭声,许久之后,他哽咽地把脸埋进早就被他泪水滴湿的膝盖里。

  离开的那一天,当杜宽雅踏出家门,坐上父亲派人特意来接他的车时,伍嫣没有去送他,富四海也没有;他们选择把自己关在各自的房里,拉上了窗帘,不去目送他离开的背影。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唯有自天际纷落而下的蒙蒙雨丝,悦耳地滴落在花园里盛开的花朵上,冷清地见证着这场无声的别离。

  但花园里的花儿们并不知道的是,在天色将明之前,他们三人一直都静静地躺在杜家阁楼的那张大床上,紧牵着手,一整晚不合眼地听着一张又一张富四海带来的老式黑胶唱片。

  在女伶悦耳的吟唱声中,他们不语地回顾着这两年多来的种种,并在心底告诉着自己,人生是一场场丰富的盛宴,既会有入席参与就会有短暂的离席,因此明日的他并不是离开,他只是被迫必须赶赴另一场不太受人欢迎的筵席而已,等到曲终人散后,他就回到他们的这张家庭餐桌上,继续与他们一块儿品尝,他们那虽是平淡,却无比温馨的家庭料理。

  在杜宽雅上机前,窗外犹在下着细细的春雨,在他下了机来到久违的故乡芝加哥后,已替换上了即使到了初春,也依旧下个不停的冷冽飞雪。

  与杜宽雅想象中的不同,在乘车来到了市郊时,他并没有被送至小时候与母亲一块儿住过的那幢公寓,反而被送到了一座占地颇大的私人宅邸。

  听坐在前头的司机说,这座在父亲眼中可称得上是座冷宫的宅邸,里头住着的,有着几个月前被汽车炸弹给炸断了两条腿的二哥尼尔森,与另一个他从未听说过,也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年幼小弟艾伦。

  站在大门前仰首看着这座宏伟的私宅,杜宽雅冷冷地挑高了一双墨眉。哼,不愧是这城里第一大黑帮的第二把交椅,就连专门用来流放亲生子女的冷宫,他那个在人前爱讲门面的老爸,也盖得挺有那么回事似的。

  本身没带什么东西的他,在管家的迎接下步入了宅中,再上楼来到了日后将属于他专用的楼层,当他站在廊上看着那十来间摆明了像是浪费用的空房时,隐约地,他听见了那些打从他进门起,就一直在暗处里探看的下人们,躲藏在楼梯间窃窃私语“什么正式继承人?不就又是个情妇的孩子而已?”

  对于这类他早已习惯的冷语,杜宽雅并没把它给放在心上,就在他转身想走开时,一抹瘦弱的纤细身影,飞快地闪至走廊角落的阴暗处。

  在来这的路上,他听那个多话的司机说过,他那个名叫艾伦的弟弟,今年就快满十岁了,但可能是长期遭受在性格上有些扭曲的二哥尼尔森虐待的关系,与同龄的孩子相比,艾伦不但明显的发育不良,他就连话也都说不好,尤其是自前几个月尼尔森刻意辞退长年来照顾艾伦的华人保母后,从小就只会说中文的艾伦,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话了……

  抛下了走在前头,仍絮絮叨叨介绍着廊上每一间房功用的管家后,杜宽雅转身朝廊底的角落处走去,在绕过了弯角处时,他错愕地停下了脚步,无言地看着怕生的艾伦,正躲在墙角蜷缩着身子紧抱着两膝,像是想要将自己隐藏到不会被人看见的暗处般。有着一张美丽娃娃脸的艾伦,原本该是金色耀眼的发丝,在阴暗的光线下看来,已纠结成一团团拆解不开的发结;过于苍白的脸颊,看起来就像是病态性的毫无血色;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足的关系,他的四肢也瘦弱得好像花园里枯萎的花枝般,而让杜宽雅最难以移开目光的是,那些在艾伦脖子上、两耳旁,以及衣物不能遮掩处所暴露出来的淤青。

  那个往后一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尼尔森……他对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都做了些什么?

  努力压抑下心火的杜宽雅,脱去了犹沾着雪水的外套,走至艾伦的不远处蹲下,缓缓地对他绽开一抹微笑,而后试着用不会吓到他的温柔声调向他介绍。

  “艾伦,我是哥哥喔。”

  忽然听见了好阵子都没再听到的熟悉语言后,艾伦缓慢地抬起头来,犹挂着泪水的蓝色眼瞳蓦地张大。

  杜宽雅朝他伸出手,“过来,你不必再害怕了,我会保护你的。”

  可能是因长年来都身处在这个冰冷环境里,所以无法相信他人的缘故,艾伦始终缩着身子蹲在原地动也未动,眼中盛满了恐惧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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