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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我…我也知道…打,打电话。可是,你……你知道吗?我好害怕,我即使很想我爸爸,可是,就是提不起打电话给他的勇气。每次总觉得电话像千斤重。而最可怕的是,我,我居然就这样习惯了没有打电话给我爸爸,而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爸爸一样。即使没有他,也无所谓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无力感就这样排山倒海而来,在我可以搞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的时候,所有的困扰就这样宣泄而出。“可是我不知道不是那样的。我很想,很想陪在我爸爸身边,真的,很想。呜……”

  “乖。”他丢了一盒面纸给我,“我知道你的感觉。”

  “你懂?”我抓起一大把面纸,边渻边像只小狗可怜兮兮地抬头。

  “你知道我多久没有回台湾了吗?”他把玩著领带,低头问我。“我十七岁来加拿大的。今年我二十五了。八年,我从来没有回去过台湾。”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对我而言,只不过今年暑假没有回台湾,就已经像要我的命一样难过。

  “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我台湾的家人。”他把打成结的领带拆了又结,结了又拆。“这叫做近乡情怯。距离变成一赌看不见的墙,太高,而我们早就失去越过的勇气。”

  我眼睛又一红,“为什么你不敢回去……”

  “你呢?你又为什么不敢打电话给你爸爸?”他反问我,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们都有相同的问题。”

  我沉默了三秒,才难过地开口,“我们都在,逃避。”

  夏飘雪没有说话。从他眼神中,我知道我解了正确答案。

  逃避。是啊。我们都在逃避。心中的那到墙,越筑越高,根本忘了是什么时候达到那个高度,没有力气攀越过去,只能选择漠视。而偏偏,墙,依然在那里。越来越高,偶而,就算只是偶而回头去看到,都会像心中的一根刺一样,狠狠地扎的更深,更入心头。亲情是一个很大的包袱,隔著一片海洋,什么都变了。也许,很多人无法了解这样的感觉;无法了解,只是一通电话就可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其实说穿了,连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打电话给父亲变成如此沉重的举动。我只知道,每一次电话,每一次冷漠的三言两语,就会让我更想哭,更举丧。其实我知道,父亲跟我一样,也是无力攀越过那道墙,我们都无力去证明些什么。只能很用力的逃避,回头,逃避,回头,如此如此反覆的挣扎,直到麻痹。

  我看著夏飘雪,我知道,要让一段亲情变成这样,不单单只有距离的问题,更多的是家庭内部的问题。我不想说出我心中的痛,也更不会去问夏飘雪的问题。只是此刻,我终于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这样挣扎。有人跟我一样,而且这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

  “我来加拿大,是为了学业。你呢?飘雪?”沉默了一会,我问他。

  “你的出发点,比我好一点。我一开始,就是逃避。”他再度拆开那条领带,“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弟?我逃避的,就是他还有他给我的回忆。我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他那样,我无法忍受。所以我弟过世以后,我就来到加拿大了。什么目标都没有,茫茫然然地,只想这样单纯的等下去。”

  “等一个希望?”

  “不是。”他冷漠地回答,“是等死。希望,并不为了活著而存在。”

  很好。我们又回到那个话题上。他依然是冷冷默默,而我还是满腔热血。

  “这就是你对生命的诠释?”

  “不是,这是生命给我的经验。”他手上那条领带快被他揉烂了。“我弟弟接受过化疗。到最后搞得不像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尊严。他曾经告诉我,如果可以回到重前,他不要化疗。他只要活的有尊严,活的像人,即使只剩下短短的几天。”

  “所以,这是你的选择?”

  “嗯。”他用力地打了一个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尊严。那是我最后一样可以握住的东西。”

  我沉默,看著他握紧手上的领带结。

  “你父母呢?有没有想过,他们失去了你弟弟,怎么能再失去你?”

  飘雪叹气,“他们是一个死结,我没有力气解开了。就搁在那里吧……”

  瞬间,我只觉得窒息。

  站起身子,突然想大叫。

  不是这样的,他的生命,我的花样年华。不是这样挥霍的。

  我走到窗户边,往下看,有瞬间,想就这样从三十七楼跳下去,不是想死,而是想要自由。一种在蓝天飞的自由。

  “洛心。”飘雪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有点悲伤地看著他。

  “拿著。”他把一直紧紧捏在手上的领带丢给我。“我没有力气解开那个结,你却有。懂不懂?”

  我没有接住,弯身捡起领带,愣楞地看著他,“我……我不知道……”说著,我无法说出整句话,只能哽咽。

  “试试看。你能够解开的。”他站起身,朝我著个方向走过来。

  我试著去拆开那个领带,无奈飘雪缠得太紧,搞了很久,它还是闻风不动。一抓狂,连牙齿也用上了,又啃又咬,然后突然下一秒,领带在我手上松开了。先前的死缠,这一秒居然这样简单的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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