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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英国人的正义不过如此,她的道德感不过如此,贺德鲁那样努力培育她成为正直的人,结果也不过如此。她只学到虚伪的正直,表相之下她仍是白樵纳的女儿。一旦速成的道德感不方便了,便被她丢到脚下踩烂。

  她开始怀疑她真的想为这件谋杀案找到答案吗?促使她去找昆丁的,并不是良心,而是艾司蒙。很有可能是她的本能早就知道昆丁会派艾司蒙来,她便可借机向他承认较小的罪行,好让他相信她并没有犯更大的罪。

  无论如何,常识早就告诉她,艾司蒙不需要她的协助也能解决这件谋杀案。她从一开始就可以拒绝涉入,至少不要涉入到这么深。然而,她一直得寸进尺,从帮忙、到并肩工作……现在更想占有他。

  因为,她执迷不悟想要解决的,其实是艾司蒙。她想用那生疏的技巧去解开的,其实是艾司蒙心上的锁。

  昨夜,她几乎是哀求了。接下来呢?她的脸从马车的窗户和窗外的小雨转开。

  卑躬屈膝,越弯越低。艾司蒙早就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明白说过她一定会输。她求也求过,还差一点哭出来,但他还是转身离开。

  她的手紧握。

  她绝不可以再这样屈辱自己,宁可被吊死、射死、在铁板上烧死。

  他只打碎了她的心,她会康复的。她只需关上心门,捡起碎片拼凑回去,然后继续过日子,她不是没有做过,樊世虽是她丈夫,也被她关在门外。这回应该更简单。

  昆丁对这件调查本来就不很热衷,是她求他进行,她也可以求他放弃,并解除调查员的职务。如果老天垂怜,她或许不必再和艾司蒙说一句话。他将……消失,回返他原来的地方,管他那是哪里。

  马车停下,结束阴郁的思绪。她匆匆下车奔过小雨,嘉伯面带微笑替她开门。

  她一定会很想念这两位临时的仆人,但生活仍会在他们离开后继续,她不会有事的。她的房子舒适,画室宽敞、光线良好,她有足够的基金生活。何况——

  “先生在画室里。”嘉伯接过她的披风和帽子。

  老天一点也不垂怜。

  黎柔绷紧下巴,拾步上楼,一边构思分手的讲稿。简单扼要,针对重点。

  艾司蒙,你赢了。你一开始就不想接的,你警告过我,我不想听,现在一切证明你对、我错。我没有足够的耐心进行调查的工作,更不想一辈子都在调查它。我不想再花任何一分钟,也不可能成为你的伙伴。你赢了,我放弃。现在,请你离开吧,让我过点平静的日子。

  她冲入画室里。“好吧,”她说。“艾司蒙,你赢了。你一开始——”

  她的讲稿不知被抛向何方。世上再没有演说、思绪或其他的一切,只有眼前的画面。

  艾司蒙盘腿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周遭堆放许多靠垫和枕头,正在看她的素描本,一壶咖啡和一盘点心放在肘边。

  他包裹在闪闪发亮的丝织品里面:金色对襟无扣上衣,系以蓝宝石色的腰带;长裤为同样的宝石蓝——一如他的眼睛,那对正抬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一位黄金王子。从童话或梦境中走出来。

  她想揉眼睛,又害怕他会趁她揉眼睛的时候消失。她谨慎地上前一步,他没有消失、没有移动,仍只注视着她。她放胆再跨出一步,来到地毯的边缘。

  “你想知道我是谁,”他说。“这就是我,你的感觉和你画的都没有错。”

  甚至他的声音都不再一样,轻微的法国腔不见了,代以英国贵族的腔调……还有她说不上来,无法辨识的什么。

  她找不到声音,然而他似乎没有注意,或许她真的是在作梦。

  “但你也不完全对,”他垂眼看一下素描本。“我从来不包头巾,那会使头发容易藏污纳垢。在我的国家,清洁是个大问题,洗个澡要耗费好几个小时,当你忙着打仗的时候,几个小时是浪费不得的。”

  她若非在作梦就是喝醉了,他并没有来她的画室,他并没有在这里若无其事的说着头巾和洗澡。这一切因她过分渴望所幻想出来。

  她再走近一步。

  “但我被宠坏了,”他仍看着素描本说。“我享受着我贫困的同胞完全无法想像的自由,我不包头巾而且随我高兴怎么穿就怎么穿,没有人敢取笑或责备我,因为我的出身怪异,大家认为我的母亲是巫师。我的堂兄阿里巴夏尤其相信,他甚至相信她的预言,说我将是另一个亚历山大大帝,将领导我的族人脱离桎梏,恢复依里瑞亚光荣的过去。”

  虽然不相信她的眼睛和耳朵,但是听得入迷的黎柔仍悄悄在他说话时逐渐靠近他,与他在地毯上对面而坐。

  “依里瑞亚。”她屏着气息小声说。

  “那是它古时候的名字,”他说。“它的一部分现在称为阿尔巴尼亚,我是那里的人。至于我的名字,我那基督教徒的母亲想要我被称为亚历山大,但我的穆斯林父亲选择亚穆,我的回教名字是戴亚穆,我用它当我的别名。”

  艾司蒙伯爵狄亚历。

  在真实的世界里,他是母亲希望能成为亚历山大的戴亚穆。她心痛地想起,她恳求着想知道的最简单的名字,竟包含这么多内情。他有父有母,还有出生地阿尔巴尼亚,但是连他的同胞都认为他怪异。

  “亚穆,”她悄声说着。“你的名字是亚穆。”

  “这在回教世界是很普通的名字,”他面无表情的说。“我父亲是很直接的人,也是一个战士,我的身高和力气来自于他。也许是那力气助长了某些跟我有关的迷信,我在满月的时候出生,头发是白色的,这是第一个徵兆。第二个徵兆是,即使仍是婴儿,我也不肯被襁褓绑住,到最后总会挣脱。第三个徵兆出现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在花园里玩,一条毒蛇爬到我的腿上,我不仅把它勒死还绕在脖子上,到处去给大人看。”

  “在你三岁的时候?”她无力的说。

  “这很有象徵性,三岁、第三个徵兆。我的同胞相信‘三’这个数字具有强大的法力,而且非常重要。他们很迷信,他们相信巫师和鬼魂,也相信魔法与诅咒,以及可以消灾祛邪的护身符或咒语。有了这三个神秘事件,加上我母亲的宣传,他们轻易地相信我不只是人。”他的微笑带着嘲讽。

  还有点尴尬,黎柔意外地发现。“阿尔巴尼亚人似乎跟爱尔兰人很像,”她说。“想像力都很丰富,充满诗意,那使得你很特别。”

  “都是我母亲的功劳。”他充满言外之意地看她一眼。“我继承了她的狡猾,它使我变成今天的我。”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阿里巴夏听说这个怪异的孩子时,好奇地跑来看我,我母亲把她做的一个跟我的命运有关的梦告诉他。我不认为她真的作过这种梦,但是她很会编故事,而且太想过奢华的生活。她成功了,阿里把我们带回宫廷,他是鄂图曼帝国最出名的吝啬鬼,但是因为她的谎言,他送我出国,在意大利、法国、英国等西方人之间长大,我在英国的西敏学院和牛津大学念书。”

  难怪他有贵族口音。

  “我在西敏和牛津只有几年,”他继续说。“我学得太快,很快就超越了老师。”

  他沉默下来,虽然很久,可是黎柔不敢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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