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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师父到洛阳去了。”

  “洛阳?”光藏轰然一呆!

  “是呀。没听说师兄您要回寺,师父前些时启程到洛阳,两个月后才会回来。”

  脑中乱哄哄的,已听不见小和尚在说什么。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寺院,下了台阶,不知不觉走到陇丘。

  榆树沙沙在夜风里低语。这是当年他埋葬胡笳和相思豆的地方。他亲手埋了它──也把他的心和感情埋起来。

  我佛慈悲,渡天下痴妄不醒的人。而今他呢?算是醒了?还是不醒?

  他站在树下,久久不动。

  就在这树下,她问他为何鸡母生了鸡子,鸡子又孵化成小鸡;就在这陇丘上,她拉着他放纸鸢,笑得好不美恬。就是在这里,在灿天里,晴空下,在黄昏中,夜幕里,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对他的呼唤,都还依依残留回荡在田陇间──

  啊──他弯跪下去,狂了似猛挖着土石。他把它埋得那么深,挖得也便那么深。

  是缘也好,是孽也罢,或就算是劫也无所谓了。他决心拋弃这一切,还复他俗相。

  我佛慈悲,观照一切,或该会了然谅解。

  淮西与朝廷不睦,甚可能叛节的传言果然成真。节度使吴少阳死后,吴少阳的儿子吴元济自立为“留后”,统领淮西的兵务,取代唐室天下的野心毕露毕现,竟然出兵杀掠,直侵犯到了东都洛阳。谣传与淮西交好的淄青方镇师道,与淮西暗通款曲,暗中出兵相助吴元济。

  光藏到达洛阳时,洛阳城已被平卢军及淮西军肆虐,城中人心一片惶惶。一路往大严寺的途中,遇不见几个行人,多是行色匆匆低头疾步而过。

  净澄师父应大严寺住持之邀而来,却遇上这场乱事,他只盼他平安无事,安然无恙的躲过这一劫。

  从长安到洛阳,他一路未停歇,心中意念更坚。他已经下定决心,禀明净澄师父后,脱离伽蓝而蓄发还俗。然后……然后……与二乔做一对平凡夫妻,相偕一直到老。

  但盼啊,这不再是妄念!

  “走开!走开!”街前猛不防响起暴喝声。

  一队藩镇兵持着刀茅跶跶走近,开路的几名小兵粗鲁地推撞开碍路的路人,城众慌张的四处走避。

  光藏走避不及。小兵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这个和尚挡在路中间做什么!”十分的凶煞。

  光藏抵抗不了,只得闭上眼。

  “等等!”一名首领模样的藩镇兵走到光藏面前,打量了几眼。问道:“你的法号是什么?哪间寺院的?”

  “我叫光藏。是从京兆来的,在本宁寺出家。”

  “京兆?原来你是名寺的和尚,那正好。这趟征战,我们淮西的弟兄死伤不少,有名寺的和尚作法超渡,再好不过。来啊!把他带走!”

  大手一挥,一大队的藩镇兵掳了光藏呼啸而去。

  “不,放开我,求求你们──”光藏大声呼喊,被藩镇兵的喝叫声掩盖去。

  不!他绝望的伸长手臂,企图抓住什么,抓了个空。

  心中的话,没来得及告诉她,还来不及诉情衷……苍天啊苍天,为何这般作弄?

  “二乔──”他嘶喊出来。

  等我……你千万要等我……

  七月初日鬼门开,家家户户忙着祭中元。看薛素云和她母亲及小婢喜儿忙里忙外的,二乔自觉多余,留下字条,悄悄出了府。

  娘家是不能回去的,只会成为她爹娘的累赘,连累他们也成笑柄。但在薛家又能待多久?

  虽然光藏说要她等他,他会再来,可是她只会误了他。她跟他,他们这辈子,是错过了──也或许,根本连“开始”都没有吧。

  不知不觉出了城,走到城郊山脚。近处有个山崖,那崖不高,看望过去,竟像村西口那陇丘。

  她往崖顶走去。那崖看似不高,路径却相当陡峭,几次险些滑倒。好不容易上了崖顶,四顾望去,竟然一片白茫茫。

  这时候,光藏会在做什么呢?为信众诵经祈福?抑或替各路亡魂超渡诵经?

  僧俗终究还是有别。佛门高槛,任她再怎么召唤,终究还是越不过那道门槛──就算是越过了,也枉然。

  是她修得不够,求不得他们这一世。她和他,这生世是不可能了……

  白雾更加迷蒙。前头没有路,她彷佛浮在云端一般,轻轻飘飘。就这般跳下去会如何?她想着。她能在西天极乐净土,与光藏重逢吗?

  凉风飕飕,她闭了闭眼,彷佛听到了胡笳声。该是她魂梦中的那首僧伽……

  也彷佛听见他朗声的笑,说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

  风声更急了,她想睁开眼,却睁不开。眼前清晰出现那抹灰青色的身影,雍容沉静地对着她笑──

  光藏……

  第九章

  耳边风声咻咻,四处一片白茫茫,云雾不断飞快地从她两旁掠开,她只觉得自己像一颗大石头,不断地往下坠,等着砰一声碎开。

  砰地!二乔只觉她的身体由内炸开,一剎间破碎掉,炸开许多隙缝,像线切豆腐一般,不知穿过了什么──她急忙扭头,头顶身后那云卷着一团诡异的青紫螺旋漩涡。

  “啊!”身体坠落得更快,她叫起来。

  底下一座高台,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她认命的闭上眼。

  咚锵──

  “不好了!阎王!有人从破洞掉下来了!掉在‘孽镜台’上!”高台上,一撮青面獠牙、长得实在有点那个的小鬼,慌张的跑来跑去,大呼小叫个不停。

  二乔呻吟一声,狼狈地坐起来。

  “人?”一名清俊的男子走到她跟前,俯望着她。

  “是啊,就是她!”小鬼指着二乔,一副苦瓜脸。“今日地府鬼门大开,但凡身肉胎是进不来的。可阎王您方才生气时打破了个洞,这个人就从破洞掉下来。”口气满是来了一桩大麻烦。“若是那些游魂也就罢了,但这个人居然有肉身,这该怎么办才好?”有肉身,就不能送她上“奈河桥”。这可是大事一桩。

  “哼!”男子不满地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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