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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可不是!”小管事也喝了口茶,道:“这贵客来头不小呢!是苗家‘凤宝庄’里,那个琴弹得忒厉害的三爷。听说有个称号,什么……什么弹琴天下第一……之类的,是皇帝老子给起的,还清清楚楚赠了大匾额,总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凤宝庄’在太湖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并不多解释,继而又道:“其实是因咱们少东家办了一个小小琴会,苗家三爷跟咱们家少爷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爷发了帖相请,没想到苗三爷肯给面子,还携琴赴约。咱们绣庄三楼有处宽敞精致的雅轩,今儿个琴会就办在那儿。”

  听着小管事叙说,陆世平心尖如荡在风里的落叶松针,不住浮荡回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里的薄汗,费了点儿劲稳声,暗暗拐个弯探问:“那今日绣庄肯定大忙,我还赖在这儿叨扰……”

  “欸,别急别急,那些爷儿们一到午时就散会了。咱们少爷原在城里最大的“天厨酒接”订了酒席,但苗家三爷很有礼地婉拒了,听说是肠胃受不住,吃不得外头的菜肴,其它几人听他不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上酒接喽……”头略凑近,压低声音。

  “咱瞧啊,苗三爷这是怪癖,连咱们丫鬟帮他布在小碟里的小食,也没见他动。嘿嘿,他不吃,拉倒,咱们吃!”

  他哪里是肠胃受不住?陆世平暗暗摇头。

  正如小管事所说——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块甜食,她状若无意地问:“听说苗家三爷生得极好,可惜盲了双眼,如此抚琴无碍吗?”

  “是盲的没错,咱虽没能近看,倒见他手持细杖走得徐慢,但后来约略听到楼上传出的琴声,欸,当真好听啊!我这是外行人看热闹的听法,是真真觉得好听。大管事嬷嬷就说了,那准是苗家三爷的琴,一听就胜过少爷不知多少哩,难怪能称天下第一!”

  结果,还是盲着的……

  他的目力为何还未复原?

  明明她离开苗家那时候,朱大夫开始“徐徐收网”了,已然经过八个多月,竟一点进展也没吗?

  或者她真该鼓起勇气去向朱大夫私下探听一番。

  当时离开苗家“凤宝庄”时,苗沃萌作了主让她带走师弟。

  而在他们返回“幽篁馆”不到两天,一笔为数不小的银钱送至她手中。

  他没有附上纸信,只让送钱来的家仆传话,说是买‘甘露’的银两。

  那笔钱欲退不能退,毕竟是“及时雨”啊,让她能够重新安顿大伙儿,给病得有些脱了形的师妹仔细养身。

  当初卖‘洑洄’的钱用来买了地,有几处向阳山坡的土是颇肥沃的,之后‘幽篁馆’亦当起小地主,打算将坡地辟作农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来如山倒,这事早就成了,没想拖了这样久。

  陆世平回‘幽篁馆’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师妹身子好利索了,辟地为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离去。

  这次离开不再瞒着师弟、师妹。

  一开始他们自然要阻她的,但她冲着他们撂下话——她没嫁人,总有一天要回来与他们窝着,然前提是,师弟得娶师妹,师妹得嫁了师弟。师弟、师妹不成夫妻,她没法跟他们一块儿过活。

  事情还得挑明讲开。

  师弟这石头脑袋是认死扣的,师父临终前交代的事,他一声不吭认到底,今生当真非她这个大师姐不娶。

  师弟认娶,她总能不嫁吧?心想她自个儿躲得远远的,等他跟师妹生米成了熟饭,她自可“转危为安”。头疼的是,凡事精明灵动的师妹竟也由着师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该怎么办?

  撂下话,她摇着小蓬船走了,师弟与师妹亦摇船跟来。

  她由着他们跟,最后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这满是水芦苇的渡头附近寻到一处稍嫌破旧的屋子赁下长住。

  将屋子赁给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无子,丈夫两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许地产。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还有用竹篱笆围起的小院,屋后爬过一座小缓丘,开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颇清甜。

  陆世平赁下屋子后,修缮的活儿全都自个儿动手,师弟、师妹亦帮上不少忙。

  如今,他们时不时摇船来“牛渚渡”寻她,见她手边的活越来越多,过得自在,倒也不再缠着她要她回‘幽篁馆’。

  ‘幽篁馆’如今可说仅剩一个名罢了。

  冲着苗家‘凤宝庄’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辗转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断有文人雅士登门求琴,但馆内老师傅们已金盆洗手,杜旭堂与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见精绝,至于陆世平……她渐渐懂得师父宁缺毋滥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扬琴心。

  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寻寻觅觅,或者终其一生也寻不到一块奇木,而心无激荡,制出的东西不过是死物。师父并非孤高自赏,而是从心随意罢了。

  她亦想做到从心随意,但,仍得养活自己个儿。

  在‘牛渚渡’住下,她开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儿,玲珑妆盒、八角镜盒、六角绣盒等等,有些想法还是从苗家老太爷的七巧朱盒而来的。

  后来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过当年陪嫁的一只桐木衣箱,刨掉极薄极薄的一层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见她手艺精巧,又见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帮忙牵了城内大绣庄这条线,让她的东西有个显眼的地方寄卖,之后才又拢来绣庄里的一批大小绣娘抢着跟她订制小物件。

  说到底,她之所以在‘牛渚渡’居落,接着城里订单,时不时摇船入城中水巷交货,一是局势不明前,丝毫不想夹在师弟、师妹之间;二是得挣钱养活自己;三是为了方便打探苗三爷消息。

  他说,她若坚决要走,将不愿再见她。

  她不能舍下师弟。

  师父待她思重如山,师弟是杜家唯一单传,她不护他护谁?再有,还有师妹唉!师妹大病不知如何,师弟若深陷囹圄,情况只有更糟。

  她走了。

  在那一夜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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