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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她沉静道,盈盈身姿立在檐下,春光像能穿透她单薄身躯。

  一院子明里暗里观望的先生和伙让们见她这模样,即便是大爷手底下的人,也要替她操上三分心,尤其见火爆二爷陡地松开大掌柜襟口,大步朝她走去,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伙让都快按捺不住!

  夏崇宝瞠圆铜铃眼,狰狞咧嘴。

  “你那是什么眼神?管到老子头上,还真敢啊!上次没把你揍乖,这回就看谁敢来拦我?老子我不把你——噢!”

  蓦地大叫,他两只巨掌同时摀住后脑勺。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痛呼声不断,连连哀叫,两手好忙碌,一下子摀头一会子又摀腰、摀臀,高壮身躯在原地笨重乱跳。

  “哪个——哎哟!到底……噢!是谁……痛痛痛——”

  “不痛你祖宗奶奶打你干啥?”俏皮的清脆嗓音响亮亮。

  整个账房的人,包括夏晓清,视线全被那手持弹弓的红衣小姑娘吸引过去。

  那小姑娘站在进小院的月洞门边,开弓发弹的架势摆得既自然又漂亮,显然这门功失已练得颇有火候。她身边还跟着一道鹅黄小身影,后者两只小手合掌摊开,捧着一小堆石头,也不知是随身携带抑或随地检来的,总之弹弓连环发不停,全赖一双小人儿配合得天衣无缝。

  “……祖、祖宗奶奶?”夏崇宝后脑勺肿了包,额角渗血丝,一看清下手的是谁,嘴角气得发僵。

  “乖,见了本祖宗奶奶还知道喊,果然不教不知义,不打不成器。”红衣小姑娘嘻嘻笑。“没浪费我一番苦心啊!”

  “你、你……混账臭丫头——”有人又痛又恨,恼羞成怒了。

  “住手!”夏晓清紧声一呼,卯足劲冲过去,抢在夏崇宝一掌挥下来前,将宫家那对“明澄玉心”的小姊妹拉至身后。她身子未及站稳,眼前劲风已扑面而来。

  一时间以为又要挨掴,她螓首闪避般一侧,全身紧绷。

  然而,那一掌并未落下。

  她掀睫去瞧,一名黑衣劲装的青年不知打哪儿窜出,五指扣住夏家二爷的腕部,青年未施指力,仅是阻下对方掴人耳光的举动。

  “无惑……怎么现在才来嘛!我……我好可怜,澄心也好可怜,还有姊姊……我们三个都好可怜,呜……”

  夏晓清终于见识到十二岁女娃“变脸”功夫练得有多精,前一刻还盛气凌人、弹弓连发不手软,劲装青年一现身,女娃飞扬明丽的表情陡撤,瘪着嘴,低垂眉睫,泪光闪闪,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至于七岁的小澄心,这回没学小姊姊摆可怜样,她微甭着头,好奇地盯着夏晓清护在她身前的那只手。看着看着……她突然放掉手中那些石子,静静偎了过来,细瘦双手圈住夏晓清的臂膀。

  方寸一悸,此时却无暇多想,夏晓清有些吃力地抱起澄心,再勉强腾出一手拉住明玉,只觉快些将小姊妹俩带离原处方为上策!

  “快走!”

  “姊姊莫忧,有无惑在,他闯不过来的。”明玉反拉住她,压低嗓音说。她眸眶犹自含泪,却背对众人朝她咧嘴一笑。

  这孩子实在是……夏晓清简直哭笑不得!

  另一方,夏崇宝几次想甩脱青年的抓握,却越挣扎越难堪。

  无论他如何动,那个名叫“无惑”的年轻汉子皆有方法缠黏他不放,逼得他脸色又青又白又红,确实气炸!

  “夏家养你们这群伙让全是摆设吗?还不开打!愣在一旁看戏啊?”

  “二弟!你……这是子什么?快停手、快停手!”

  此一时分,在堂厅上接待贵客的主爷夏震儒陪同客人一起步进月洞门。这位手握北方盐业的大商行事实在没个准则可依循,先前是高不可攀的姿态,这阵子倒愿意同他夏家交往,以往送上的请帖如石沉大海,今儿个贵客竟毫无预警登门拜访,且携家中小小女眷们一道前来,来得如此突然,让他有些慌了手脚……而眼前这出……究竟怎么演上的?!

  他家老二还真会挑时候惹事啊!

  “站着干什么?还不把你们二爷架开!”

  夏震儒气得红光满面,眼刀一划,几名伙让终于回过神,冲上前拚命想拉开直要寻黑衣青年麻烦的夏崇宝。

  “无惑。”由夏家主爷陪同未进的贵客此时淡淡一唤,不需多说,青年成爪的五指忽地一松,无形劲力一吐——夏崇常壮硕身躯立马倒弹出去,若非伙让们七手八脚扶住他,准要摔得七荤八素。

  退退退——夏晓清将孩子抱着、拉着,背贴门墙退避在角落,果儿也悄悄挨近,发颤的身子紧贴她,半句话都说不出,看来吓得不轻。

  一双清眸直直看着,不管这账房小院内发生何事,她以为脸上神态能维持一贯的凛然沉稳,然,当宫静川步进她眸界中,当他面无表情环视众人,一股热麻感直直窜上她的脊背,冲至天灵……他、他竟未拄手杖!

  那根色泽黝亮的乌木杖不在他掌握中!

  今日,他的步伐平顺徐慢,若非见过他如何倚赖那根乌木杖,她真要以为他行走便如常人模样。

  “大哥,是那臭丫头先动手的!她拿弹弓打我,她——”

  “住口!住口!你还有脸说?”

  她耳中灌进兄长们急怒的叫嚣声,明明听见了,却觉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膜,有些不真实。

  突然,男人似藏冷锋的目光朝她这方淡扫过来。

  宫静川隔着几步距离探进她的眼,她呼息陡顿,胸房怦怦骤跳。

  接着他目光往下挪移,那移动的姿态极为自然,像似关怀那两个紧挨她不放的小姊妹,必须确定姊妹俩安全无虞才能缓下心绪。

  当他扫视过来时,把脸蛋亲密埋在她颈窝处的小澄心反正看不见,所以继续偎得很惬意、很无为,倒是贴靠在她腰侧的明玉莫名一颤,两只细臂蓦地将她腰身缠得更紧,脸也往她身上埋蹭,那感觉像干了坏事被逮个正着,亟需攀附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来替自个儿遮风挡雪……而她夏晓清便成小姑娘眼里的“有力人士”,被人家牢牢攀靠!

  她怔然而立,迎视那个有意以眼神教训小小妹子的男人。

  他表情够冷,目光够清冽,但……为何她会觑见那似有若无且似笑非笑的微扬嘴角?他……他、他又在偷笑吗?!

  他在笑话她,是吗?

  夏晓清不由得暗抽一口凉气!

  他真在暗笑,笑她宛若贴墙而生的一根主心骨,紧搂着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圈围住,紧紧搂抱。

  双颊发烫,很是着恼,她想发狠瞪他一眼,岂知他却转正面庞,不瞧她了。

  “夏兄,今次未递帖便登门拜访,看来确实鲁莽。”

  “宫爷言重了,不鲁莽不鲁莽,鲁莽的是舍弟!今日难得贵客上门,夏府可说蓬荜生辉,原已吩咐下人知会舍弟过来拜会,岂斜他人在这儿,还惊吓了两位小小姐,闹得如此不快,全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啊!”

  闻言,被一干伙计架住胳膊的夏崇宝瞪大铜铃眼,张嘴要辩,长兄一记火辣辣眼刀甩飞过来,警告意味深浓,恨不得立时剪下他的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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