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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裴俊荣被称作天王不是没道理的,他的确是个王,当初我没机会看他如何建立自己的王国,现在见他亲手拆散,不带一丝火气也不留一点余地,真真要有大勇气大能耐才可以做得到,这才服了气。

  他的忏悔与觉悟也表现在实际的行动上,他收手之后,把大部分的钱拿出来以我母亲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办了孤儿院与戒毒村。

  他以前不知道制造了多少罪孽,现在才开始要做好人。

  舆论对这一位新出现的慈善家恭维备致,只有他心里明白,他的忏悔老天爷晓得。

  套一句他自己的话: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有所安排,在澳洲买了一个农场,正式移民到那里去安享晚年,澳洲是亚洲移民的新乐园,他也不能免俗,只有在那儿,他没有仇家,可以开始真正的新生活。

  惟一反对他这样做的只有佳雯,她刚刚在风头上,呼风唤雨非常之得心应手,现在一下子将她拉下马来,再也没有刺激和风光,她怎么受得了。她就像是一个有毒僻的人,命她戒是要她的命。

  "我们不能说停就停,那么多人靠我们家吃饭,说散就散,人家心里怎么想?"她振振有词,"更何况,大伙儿做这个做惯了,突然不做,要他们怎么办?"

  她说的每一句都站在道理上,但她似乎故意忽略了一件事--裴家从前所做的是坏事,如果一直做下去,也变不了正经事。

  她这样胡说八道我管不了,可是蔡叔说话了,他向来一言九鼎,就是佳说也得买帐。

  他懒得听她那一大套,只说了三个字:"不许做。"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了二三十年,人都等老了,千言万语也只有三个字。

  裴俊荣在秋末启程,他的手续办得很顺利,澳洲张着双手欢迎他。依照移民政策,澳洲并不欢迎过去有污点的人,但他没有任何记录。说也奇怪,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恶人,依照官方的说法,竟是一片空白。

  在他走的前夕,我们父子间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谈话。最后才说出真心话。他也不是那么喜欢当黑帮老大,这次真被关起来,才找到一个好理由。

  "还有一个好帮手?"我轻描淡写的问。

  他的脸红了。这个叱咤风云了大半生的人竟然脸红,有关单位果然帮了他的忙,要解散一个作祟多年的组织,是得让更有力量的后台来帮忙不可。

  我并没有完全原谅他,毕竟,他所做过的,已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但他能够后悔,也就不需要我的原谅。今后,他将面对的是自己的良心。

  他带走了蔡叔,佳雯,和一些跟了他数十年,怎么也不肯走的家伙,到澳洲去耕田种地,养牛养羊。

  对于这些曾是社会大毒害的人们,这可能是个最寂寞的结局。

  但也是最好的。

  轰轰烈烈地在第一线上成仁,已经是过时的神话,毕竟,成为一个死人还会有什么乐趣?

  秋天过了,潭边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小李不顾我的反对,硬是造起了一个大壁炉,每天光为着升火添柴,就要忙个好半天,但他乐此不疲,因为无双喜欢。

  我反对的理由是空气污染,不能坚持的理由是少数服从多数,连无双肚子里的小生命算起来,他们共有三票。

  佳雯留下了小李这么个祸害下来,可真是照应我。

  可是我也没处找她算帐,她到澳洲第二个礼拜就不见了。

  这在意料之中,她好高骛远,教她去澳洲种田,她岂会甘心,更何况她的黑暗大业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这样说算了就算了?

  无双比我还担心她。

  "她帮了我们大忙。"无双说。

  "我知道。"我轻轻拥住无双。如果不是佳雯大包大揽爱管闲事,我跟无双不可能会在一起,。佳雯显然脾气大心眼小,但对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没话说。

  然而不论我们是感激她还是恨她,都帮不上她的忙,她自己要往黑里走,我没能耐把她硬抓过来朝向太阳。

  裴俊荣也没去找她, 他在信里跟我说,"如果见到你妹妹,多担待她一点,好好照应她。"

  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哀。直至此时,我方能明白一个做父亲的人,的确对子女有天生的责任。

  无双临盆的那个晚上,事情并没有任何征兆,一整天她都好得很,医生说她的预产期是三天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准备。

  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小李一个人在忙,他现在娘娘腔得要命,从找医院到买小孩的衣裳,玩具都非常有心得。有天我正吃早餐,他居然喜滋滋地拿了个大塑料鸭子给我看,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结果是婴儿便盆。

  "你真是个奇花异果。"我对他皱眉。

  无双问我奇花异果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像我这样愈来愈受到肯定的艺术家,不能说粗话,下次我再说这四个字,她要知道我讲的正是"怪胎"二字。

  小李在这个晚上一点也没闲着,抱着本《婴儿与母亲》在看。他那津津有味的样子,别人会误以为他要生孩子。

  我在打石头。这是我第二次展览的作品,实在也不比生孩子简单,无双最用功,她扶着肚子走来走去,腿上缚了个码表,医生说要日行万步,她还当真,少做了一点运动便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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