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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先去找巫医,讨了烫伤的药便一刻不耽搁地回到营帐里,让帕玛去提来干净的水,待蓝非换了件衣裳,他一边把头发擦干,她则立刻帮他上药。

  伤口不只起了水泡,贴近接合处的两处伤口甚至有严重灼伤的痕迹,慕容霜华一口气梗住。一路上蓝非没开口说话,她心里也因为愧疚而忐忑着,直到这一刻才忍不住看向蓝非,却见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慕容霜华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原来那么澄澈明亮,因为被泼了一身湿,黑发和长睫都仍有水气,看起来竟然显得有些无辜……

  她原本窒闷的胸口像被什么揪紧了,心绪紊乱地躁动着。

  “对不起。”她没料到开口时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像泫然欲泣。她从来不曾如此软弱,而这时萌现的软弱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恶。

  她将会是女皇,此时此刻,她该做的不是透露自己的软弱,她应该要让他知道,他不会白白承受这些屈辱;她应该展现她的魄力,而不是像刚刚那样带着他夹着尾巴逃走……

  蓝非眼里有些什么闪动着,但那些情绪就和过去一样难以捉摸。“我没事。”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安抚,倒不如说较像保证,“不是你的错。”

  他当然不会说那是她的错。慕容霜华心里清楚,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替他把伤口处理好。

  而蓝非默默地,眼睑半垂,收敛着自己的呼吸,他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让他心神不宁的香气,尤其处在罗赛族这种充满各种汗水和牲畜异味、并且以浓烈呛鼻的香料做薰香的环境里,她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息更让他在意。

  她胸前垂下的长发又拂过他严谨地搁在大腿上的手背,他没缩回手臂,只是收拢五指,开始把过去在各种混乱的环境里让自己保持冷静的方法全用上。因为出生那时未足月,他小时候身体一直过于贫弱,父亲在他五岁时就让他习武,所以要如何控制自己,让心绪如止水般不起波澜,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他几乎以为自己像过去一样做到了,然后慕容霜华的手指抚上他锁骨灼伤较轻微处,只有些许泛红,她仍然用手指轻轻推着膏药,她专注得不知自己的气息吹拂在他脸上和颈间,蓝非身子一颤,只觉一股恼人的,难以言喻的痉挛与酥麻感,从她摸过的那处肌肤窜向心窝,接着热气涌向全身……

  “怎么了?”慕容霜华注意到他轻微的颤抖,稍稍退开,蓝非却撇过头不让她见到自己的神情。

  “没事。”他有些仓促地离开她,起身后才发觉自己的举动太无礼了,于是有些僵硬地朝她行礼,退到五步之外。“末将已经无恙,殿下休息吧,请允许末将告退。”

  “……”他是要退去哪?慕容霜华挑眉,看着他盯着地板,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她发现,这家伙只要旁人疑似逾越他心里某道界线……虽然不知那是一道什么样的界线……他就会把自己退到最保守的位置上,例如现在他满口“末将”和“殿下”。

  他小时候进到宫里,都不知要向她下跪,就是站得远远地,脸色苍白地冷睇着她,而她的父皇因为疼爱这个晚辈,从来没怪罪他,还亲口允诺蓝非可以有特权。这样的人开口闭口“末将”,实在很好笑。

  而且他耳朵好红啊!慕容霜华忍住笑,故作正经地道:“不许。我不是叫你要先用膳吗?”

  “……”

  慕容霜华让帕玛去招来巴图尔的厨师,一开口就点了一连串罗赛族庆典时才会享用的奢华菜色:烤羊羔,烤乳猪,马奶酒,甚至是罗赛族没有,得和大辰或高阳以物易物换取的珍贵蔬果,洋洋洒洒一大串,然后娇声娇气地道:

  “本公主只要受到惊吓,就会想要大吃大喝,我相信你们族长大人不至于那么小气,罗赛族第三大部落,应该不会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来吧?”这些应该够蓝非吃个八分饱吧?他们吃饱了撑着找她的人麻烦,她慷他之慨以他膏粱来犒赏她的人,很过分吗?

  慕容霜华几乎一整天都在关心蓝非脖子上的伤口,得空就走过来东看看西瞧瞧,一下子拿扇子往伤处掮风,一下子拿手巾擦他根本没流汗的脖子,她谨记着巫医的吩咐,伤处的药薄了就再抹上,还不时吹两口气。

  刚开始蓝非没提防,身子一颤,差点又要狼狈地躲开,热气不由自主地往脸上窜。后来他干脆在自己睡卧的地方打坐,她来检查伤口时他就八风吹不动,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当雕像,由她去折腾。

  但就算是这样,一整天下来也会让人受不了。

  蓝非,大辰皇朝精英军队首领,敌人以“武煞”这个恐怖的字眼称呼他,他在战场上经历过诸多难以想像的考验……可是面对这个把他当成受伤的小动物,时不时就走过来拍拍吹吹摸摸还一脸理所当然的女人,他的理智正在一片片崩溃。

  到最后,只要坐在帐篷另一个方向的慕容霜华稍微一有动作,他的心就打个突,哪怕表面上不为所动,但全身所有知觉和感官却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打转。最可恨的是当他发现她其实没有打算走过来,只是起来走走,或到外头看看,或做别的事,他竟然……

  慕容霜华起身取来毛毯,又坐回位置上看书。

  那股让人心情恶劣的失落感一定是错觉。

  蓝非赌气般地用力闭上眼,调节呼吸。睡了三天,他其实很希望到外头活动一下筋骨,可惜此刻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不想再惹麻烦。既然只能待在帐篷里,那么干脆练一练生疏许久的内功吧。

  当香气袭来时,他差点气血走岔,忙不迭地睁开眼同时,简直是惊慌失措地往后方退去,那种举止和他平日冷静精敛的行为大相径庭,以致于捧着药膏走来的慕容霜华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看他。

  “怎么了?”他坐着也能睡着,然后作恶梦了?

  这一回,蓝非连掩饰也无法,只能挫败地一手盖住潮红发烫到他自己都觉得不自在的脸。“我去外头走走。”

  慕容霜华只能捧着药膏,看着他简直像落荒而逃的背影,千百个疑问冒了上来,让她呆愣在原地好久好久。

  话说,其实她一直怀疑蓝非有气血虚弱的毛病,不只大清早,有时动不动脸色苍白,前几次看他耳朵泛红,她都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但是,他刚刚脸好红啊!

  她在帐篷里踱步,心里千百个好奇,走到他刚刚打坐的地方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又在帐篷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回想起他方才见到鬼似的表情。

  难道说……

  她跑到镜子前,手指顺过梳理得光亮如丝绸的秀发,镜子里眼睛鼻子嘴巴都和不久之前她对镜打理容貌时一模一样,他总不会是被她吓到了吧?

  现在不在宫里,她只有帕玛能使唤,但她依然每天费心打理自己。罗赛族好像没有能随时带在身上的小镜子,但她还是很勤劳地,一想到就站在这面大镜子前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欣赏一遍……很完美,没问题啊!

  该不会,他看到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吧?她坞住唇,环视这座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帐篷。在白昼之外,营帐中央的大火盆燃烧牛羊马粪,夜幕逐渐降临的此刻,帐内所有的东西都照映着跳跃的火光,每一样物品的阴影一层又一层往火光之外堆叠扩散……还真有点令人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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