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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祝你幸福”!他也无法预估他还有没有幸福可言?           

  大概是在梦境中吧?她被推了一把,撞向坚硬至极的石地,肺中的空气完全被挤出,她挣扎着吸进空气,但清晰的意识只维持片刻。按着,背部下方的痛楚撕裂她的全身,她模糊的意识到双腿间的潮湿,一团愈来愈黑的迷雾包围了她!

  多么奇怪,她记得自己刚刚明明有见到阳光的,为什么此刻她的眼前却完全被黑色迷雾笼罩呢?

  但她似乎已不再躺在湿冷的石头上了,身下是弹性的床,身上是柔软的被,她感觉雾中有人在进进出出,她必须设法张开眼,设法穿透那层迷雾。

  她强迫自己张开眼,额际的抽搐及疼痛却令她瑟缩了一下;她瞪视全然陌生的白粉色墙壁,不,也许不算陌生,她记得这是医院专属的色调。

  没错,她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消毒药水的味道,因为吊着点滴而无法移动的手腕,还有……还有父亲和秀庸阿姨焦灼憔悴的脸庞!

  扬之呢?陪美奈子去玩了,还是回日本了?她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呢?她想到他们的野餐,接着她独自漫步堤岸,接着……她感觉身后有一阵水果味道的香水味,她还来不及回头,整个人就突然的往下栽倒。

  那个味道,似乎是属于伊藤美奈子的,可是,她为什么要站在她身后吓她呢?不,她是……推她!

  可是,美奈子为什么又要推她呢?她蓦的忆起自己双腿间曾经的潮湿,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她几乎无法呼吸了!她让手顺着白色被单缓缓滑下腹部,那里……包裹着纱布,空空洞洞!

  她的大脑变成无法感觉了,可是强烈的疼痛依然无情的刺穿她的身躯。哦!她才刚理解到一个小生命在她腹中蠕动的奇迹,不!她不想失去她的女儿!

  满心狂乱的吟哦一声,她想坐起,但她的腹部找不到力量,反倒是她的手因狂乱的移动而带动到点滴的拉扯,让她的父亲及秀庸阿姨注意到她的清醒。

  两位老人家由床沿惊跳起来,裴怀石急忙把点滴调整好,示意她不要再乱动,秀庸则急忙奔出病房。

  不一会儿,扬之来了,他带着一脸疲倦与憔悴来了!他一向干净的下巴长了些胡渣,颀长挺拔的身躯有点颓靡佝偻,他和她的眼光交接时,眼中只有怔忡与酸楚。

  他为什么不再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和美奈子一起去郊游踏青呢?他为什么要一脸刚唱过挽歌的表情呢?父亲和秀庸阿姨为什么不回家坐在桌边喝喝茶呢?他们为什么形容哀凄,满面清瞿呢?那在在指向一个可能——

  但她还是得求证。

  于是她吃力的举起没有吊点滴的那只手,困难的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再比了个小娃娃的形状。

  先控制不住情绪的是秀庸阿姨,她突兀的转向父亲,扑伏在父亲怀中恸哭出声。父亲眼中带着泪光。扬之呢?他的表情还是怔忡,还是酸楚!

  “孩子呢?”她激越的挥舞着单只手臂,执意要求出最终的答案。

  扬之趋前坐入床沿,握住她纤瘦的手掌,小心的比着:“答应我,冷静一点,好吗?”他把她的手掌举到唇边,沉默半晌,他才勉强解释:“孩子早产了!”

  “你是指,孩子——还在?在保温箱?”她挣脱他的掌握,焦灼急促的比划着问,整个人像被拉紧的橡皮筋般的紧绷。

  他摇摇头,沉重凝肃的比出残酷无比的事实:“孩子——夭折了!”

  是早已猜测到的事实,可是绝对是个无法承受的残忍事实。烟如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刹那间被捣成纷纷碎片,胸口空空洞洞!

  她再次让颤抖着的手掌滑下被单,栖在腹部,那里空空洞洞,她觉得自己整个人也都是空空洞洞,大脑、心脏、腹部,似乎是再也填不满了。

  一个浑身空洞的人为什么要活着呢?躺在病床打点滴只是徒增浪费罢了。

  因绝望而衍生的激动让她由床上坐起,她开始疯狂的想抽掉身上、手上的所有管线,当大家手忙脚乱的遏制她的行为时,她踢动双脚,挥舞双手,在挣扎无效时,她发泄似的从嘴里伊哦出一串类似经过压抑的破碎的哀泣声音,那声音凄惨厉冽,让人闻之莫不鼻酸,那声音,在病房回荡良久,仿佛在做一种无奈的控诉。

  然后,她在护士为她注射了一针镇定剂之后,再次陷入重重的迷雾之中。           

  从开始执业成为妇产科医生后,扬之见过形形色色的怀孕妇女,她们对自己腹中的孩子所抱持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有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深怕有所闪失;有的轻轻松松,不紧不张的随遇而安,有的更是漠不关心、没有神经。

  烟如是最前者!

  以前,或许是因为当个医生难免看多了生离死别,因此他对那些孩子夭折了的父母亲所表现的伤恸虽寄予同情,内心的动容却与日俱减,并有转为淡漠的倾向,他一直不懂这算是职业病的一种,还是他已麻木不仁?

  如今,夭折的是他自己的女儿,他这才深刻的体验到一个母亲或父亲在顿失子女时所产生的是什么样的椎心之痛。

  但最痛的不是他,而是烟如。烟如是难以复元的!

  距离他知道孩子夭折至今,已历时两周!这两周之间,她的身体在营养点滴的调养下,状况还算良好,而她外表的伤他已经在痊愈之中;额头上缝合的伤口折线了,腹部缝合的伤口也拆线了,但她心上的伤口却没有跟着拆线。

  十多天以来,她用来迎接人们的表情只有两种,一种是泪眼以对,一种是冷淡漠然,然后逐渐的,泪眼被收起了,她变得只爱瞪着医院的窗外发呆,并几乎不太反应别人以手语和她所做的一切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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