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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或许因为她是医院院长的女儿,给人高不可攀的感觉,或许她是个听障者,给人和她交谈很困难的感觉,除了一、两个医师和护士能和她用手语沟通和笔谈之外,其他人对她大抵都是敬而远之的。反倒是那些医生太太或护士带来的小孩子,对她产生了极端的好奇,他们像一群赶也赶不走的讨厌苍蝇,围在她周遭国台语夹杂的乱吼乱叫着“聋子”、“矮狗”、“臭耳人”、“哑巴”等等嘲笑的句子。

  等扬之或某个大人来斥喝孩子们散去时,他仍可以看见她唇色漾着一朵平和温柔的微笑,那让扬之感觉她大概不知道孩子们围着她的目的是在侮辱她。

  那之后,他急着和两个由他网罗进医院的妇科医生商研一件昨天未完成的讨论,那是许多年来妇科优生保健医生汲汲希望发展出来,既可以早期侦测出胎儿性别与健康,又不会伤害胎儿的诊断方法,叫“母血基因法”,而这个讨论,让扬之暂时遗忘了烟如的“孤单”。

  当他们三个妇科医师正人手一罐饮料,口沫横飞的肯定“母血基因法”比“羊水穿刺”和“绒毛膜采样术”来得安全时,一阵女性的尖叫声几乎贯穿了他们的耳膜!

  出事了,这是掠过扬之脑海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们三个及身后所有的人都像突然被拉紧的弹簧般弹跳起来,纷纷往尖叫声的出处跑去。

  尖叫声来自离聚集人群地点稍远一点的僻静潭侧,那里十分靠近潭水,扬之在所有奔跑的人群中梭巡不到烟如踪影,他心里直觉的担忧,会不会是她出事了?

  不出所料,大伙抵达出事地点时,她正整个人泡在潭中,一手紧揪着一个犹在挣扎不休的小男孩,另一手则拚命的划动,吃力的想游回岸上。

  当时扬之的第一个反应是惊叫了一声“老天!”,便反手脱掉外套,扑通跳下水!还好他的游泳技术不错,当另一个也跳下水救人的男子帮他抓住小男孩时,他也丝毫不敢松懈的揪紧因划水划得脸色苍白,气喘不休的烟如!

  待几只落汤鸡上岸后,她没有注意到她那头专程为郊游而打理的公主头变成了面汤头,她也没有注意到她那件长袖粉红碎格子的细麻纱孕妇装很不雅的服贴在她身上及微凸的腹部,那原本该盖到小腿肚的滴水裙摆有一半还狼狈的半吊在她膝盖的上方。她一点都不关心他难看的脸色,只一味的推着他,比手划脚的示意他去帮那个小男孩做急救。

  扬之感觉好气又好笑,他几乎想向她顶礼膜拜并尊称她是舍己为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小孩子倒是不劳他操心,眼前来郊游的一大票人都是医生护士,早有人已动作迅速的开始做心肺复苏术了。他也不是不高兴她救人,他气急的是她已怀了近五个月的身孕,还傻里呱矶得往水中一跳,顾前不顾后的去救人?!更讽刺的是,刚刚带头起哄骂她那些她“听不到的说话”的孩子头,正是她急于救起的那个小男孩。

  孩子的母亲是医院里一个姓刘的护士长,因为她是个道地的旱鸭子,因此那几声美妙的尖叫求救声便是来自她的喉咙。裴烟如换好一套干衣服后,那孩子也被救醒了。刘护士长来到烟如面前感谢她救了她的孩子,感激得差点五体投地。

  裴烟如仍只是一脸温柔笃定的笑,那时,夏扬之可是笑不出来,他找到一条干毛巾帮她擦拭那头太过丰厚的湿发,他很用力的拉扯擦拭,让她知道他的愤怒。好半晌他才稍稍控制怒气诘问她是不是不想当母亲了?不然怎么一点也不愿虑自己和孩子的安危往水里跳?

  她很冷静的用手语答道:“就因为我是个快当母亲的人,所以我能体会一个母亲的心情,刘护士长不会游泳,她的孩子失足落水时她的无助和焦灼,我正巧在一旁看得分明,你让我怎能因为怀着身孕就见死不救呢?何况有时候,抓住生命只是瞬间的机会,并没有太多让人迟疑的时间!”

  扬之一时无言以对,许久之后他放松紧皱的眉头与悬吊的心情,带着滑稽的表情嘲弄道:“你大概忘了,你救的孩子刚刚曾带着一堆孩子对你使鬼脸呢!现在你救了他,搞不好他还会回头来笑你是傻瓜呢!”

  烟如的表情比他更滑稽,她眨眨眼、耸耸肩,自我嘲解着:“小孩们大概不只对我做鬼脸吧?我还知道他们针对我的缺点在指指点点,好奇心人皆有之,我想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对我的不能听、不能言语有些好奇吧?这就如同有时我们听说某个人左脚多了一根小指,当他走过我们身边时,就算他脚上穿了鞋袜根本无法透视,我们还是下意识的会用好奇的眼光去瞄瞄他的左脚。而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还不能体会什么叫‘人间疾苦’。”

  她仍是面带微笑的解释他的观点,但她的笑容里包含了她不自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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